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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雪峰之下其一（第1页）

夜晚的松林并不像莉迪薇娅想象的那样昏暗，轻柔的月光在地面和松叶的积雪上蒙了一层银白色的薄纱，远远望去一片晶莹。

火光在风里晃曳，柴薪劈啪作响。

莉迪薇娅缩了缩脖子，她搓搓手朝手心呼气，但这样做的效果并不怎么明显，因为那大得看起来有些滑稽的手套阻隔了大部分热量，尽管如此寒冷却还是不断地渗透进来。

脸上带着刀疤的棕男人将最后一捆柴枝送进了火中，他掀开锅盖，香气和热气一下从盖缘溢了出来。

莉迪薇娅闻到了香味，咽了咽口水。

一旁借着火光读书的金青年注意到了她望向炉子的目光，脸上浮现出笑容：“您应该好几天都没有吃上煮熟的东西了吧？”

青年说的语言并不属于莉迪薇娅的认知之内的任何一种，但她可以粗略地理解每一节语句中的含义。也许是有某种神奇的力量在将这种语言翻译成莉迪薇娅理解的样子，也有可能是她继承了那些破碎记忆中残留的语言逻辑。

莉迪薇娅不是刚注意到有关语言和交流的事，在太阳落山之前她就已经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那时刀疤脸的男人和青年正在商讨扎营生火的地点。

不过在莉迪薇娅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可以听懂异界语言而惊讶之前，胯下的颠簸就让她一阵晕眩。两段人生中都从未曾接触过马背的莉迪薇娅立刻就得到了近似晕车的体验，在接下来的路程中她都紧紧抱着男人的胳膊没有松手。

虽然这段马背上的路程莉迪薇娅始终处于饥寒和眩晕的痛苦中，但她也并不是毫无收获。莉迪薇娅从男人和青年的对话中得知他们正朝着松林外前进，目的地似乎是一个叫赛瑞玛特的城镇。

男人用木质的汤勺搅拌了一番，然后又将锅盖重新盖上，残留的香气随着微微的寒风很快散去。“五分钟，肉干还没完全煮烂。”他看了一眼少女，然后把汤勺随意地搁置在锅盖顶。

距离晚餐还剩一些时间，莉迪薇娅决定尝试着回答青年的问题，但脑海尚未将词句准备好时她就已经急着开口，这样的后果就是轻轻地咬到了自己的舌尖一下。

莉迪薇娅捂住了嘴巴。

“您能说话吗？您……知道自己的名字么？”青年的询问开始趋于关心和担忧。

“莉迪薇娅。”先前她就已经能念出自己的名字，所以莉迪薇娅很快就作出了回答，不过她的声音很细很小，好像快要被柴火燃烧的声响淹没。

莉迪薇娅现在才意识到完全适应一套全新的语言逻辑之前，还需要让大脑先将语句翻译拼接好后才能流畅地说出口。

青年朝少女回以微笑，“莉迪薇娅·维斯洛小姐，您正是我们要找的人，您的家族非常担心您的安全。”

莉迪薇娅知道青年这么说是想让自己放松，但失去了少女几乎所有记忆的她听完以后反而陷入了焦虑。一个陌生的姓氏和一个陌生的家族，或许还有一群陌生的亲人，从青年那里莉迪薇娅得知到了这些内容，她开始对自己侵占他人身份的行为产生了些许罪恶感。

不过这些负面情绪并没有过多地展现在莉迪薇娅的面容上，她只是不带任何神情地朝青年点了点头，“请问两位先生方便透露自己的名字么？”小心翼翼地组织语言以后，她第一次在这个世界说出了除了自己姓名以外的语句。

男人与青年抬头相视，青年摊摊手，男人则摇了摇头。

就在莉迪薇娅以为是自己的词句或语法出错的时候，男人突然开口了：“威尔·克里夫，来自南边的厄尔罗，是一名猎人，为那里的领主斯科尔特·萨兰卡伯爵大人服务。这个孩子叫西里安，跟随我学习打猎，将来大概也会成为一名猎人。”他的声音沉闷稳重，爬着浅浅皱纹的面庞冷漠坚毅棱角分明，“尊贵而善良的女士，我们都是做着杀生剥皮这些活的粗人，请原谅我们的鲁莽无礼。途径赛瑞玛特时有一位先生委托我们来寻找失踪的小姐，想必那位先生与小姐的家族有所关联。”

这番陈述从莉迪薇娅的视角来看找不出蹊跷，但她也没有天真到刚见面就全盘信任对方，只当作参考也许是不错的选择。

“非常感谢两位好心的先生出手相救，如若没有遇到二位我恐怕只会被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莉迪薇娅将小腿稍稍往前伸，好让男人看见长裙底下露出一角的毛皮靴子，她朝那冷漠如铁的男人展露出微笑，“也谢谢先生的衣物和靴子，我很感激您。”

西里安一下子慌了神，他把目光猛地瞥开，腰板挺得笔直仰着脑袋不知道在望向什么方向。威尔愣愣地和莉迪薇娅对视了几秒，随后才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低下头去，那原本留不住表情的脸上此刻却显得有些局促。

莉迪薇娅的内心里满是困惑，毕竟现在的她还从未亲眼见识过自己的长相，也不明白自己不经意间的笑容能对男性造成多大的杀伤力。

“西里安，去给小姐准备碗勺。”威尔掀起锅盖，淡淡的肉香味飘出来，他观察着锅里肉干的成色，“多煮了五分钟，至少现在不会把牙齿磕坏。”

趁着青年跑去马包拿碗具的时间，莉迪薇娅好好打量了下这对猎人师徒生火煮汤的工具——那是一个金属制成的便携小炉。炉底生火处的挡风外沿开了许多通气孔，而添柴则需要打开一扇金属的小门，威尔将那些与炉子配套大小的干燥树枝一捆捆地装在包里，等到需要使用时再取出来。

“这种炉子很常见么？”莉迪薇娅问。

“最近几年才流行起来，在那以前为湿润风大生不起火而烦恼是常有的事。”威尔瞥了一眼不远处正在翻找东西的西里安，“年轻人会从城市里带来新奇的玩意，而其中某些的确非常实用。”

莉迪薇娅双手托着脸颊——宽大的手套让这一动作显得有些好笑，她看着炉底跳跃的火光点点头。

威尔对莉迪薇娅的询问并没有展现出类似怀疑的反应，她其实一直担忧提出过多缺乏常识的问题会暴露自己记忆丢失的真相。不过久处深闺中的大小姐缺少常识也是一种常识，威尔的态度看上去其实更像是包容。

最后递到莉迪薇娅手上的是一碗肉汤，威尔用肉干和冻蔬菜放进水里煮，最后捞出来的时候再在每个人的碗里撒上一把盐。威尔和西里安进入松林已经两天，离开赛瑞玛特的时间则更久，这些都是便于保存不易腐坏的食物，莉迪薇娅坐在石头上看着他们准备烹煮时拿出的食材就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

不过那和真正下口品尝却是两回事，尽管威尔为了照顾莉迪薇娅特地多煮了一段时间，但她的牙齿依然没办法将肉干嚼碎。莉迪薇娅觉得自己像是在咀嚼一块撒了盐巴的橡胶，无论怎么用力它最后都会变回原来的形状。

“我们很快就会回到城镇里，请您再忍耐几天。”西里安见莉迪薇娅一脸沮丧，又递给了她半块冻得硬的面包。

莉迪薇娅学着青年的样子也将面包掐碎扔进汤里，这些碎屑在热气腾腾的肉汤缓缓里化开，谈不上享受进食，至少她能从汤汁里补充一些热量了。

西里安看着莉迪薇娅一小勺一小勺地将面包送进口中，她原本苍白的脸上此时也渐渐浮出血色。

来自维斯洛家族的大小姐毫无怨言地面对这种堪称亵渎的招待，在西里安见过的贵族中这可以算得上极其稀奇的特例，即便有再良好的礼仪教养，口头上埋怨两句也是在所难免的。西里安突然对自己之前在毫不了解的情况下就猜测莉迪薇娅娇惯任性而感到羞愧，即使是只在心中那样想象都是对眼前这位女士的不尊重。

不过这反而加深了他内心的疑问——是什么原因让一位贵族小姐在没有护卫陪同的情况下驱车驶向雪山？

“您还记得昏迷前都生了什么吗？”西里安询问。

莉迪薇娅停下了勺子，微微皱起眉头。

昏迷？这倒是提醒了莉迪薇娅。

她是在山洞中苏醒的，走出山洞阳光刺进双眼的那一刻她就忽然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疲劳感，随后意识就像被切断了一样陷入了黑暗中。这种感觉很不自然，甚至让莉迪薇娅觉得有些诡异，仿佛身体被什么东西夺走了一样。

想到这莉迪薇娅不禁打了个寒战，因为她现自己才是那个夺走别人身体的人。

“没什么太深的印象，可能因为太累了，一出山洞眼前就只剩一片漆黑。”思索了片刻，莉迪薇娅选择了一种含糊的说法，“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山洞里来的，清醒的时候就已经在那里了。”

西里安听到莉迪薇娅的回答愣了下神，他抬头看向威尔，现威尔也扭头正看向他。

莉迪薇娅捧着碗看着这两个人脸上又惊讶又困惑的表情，心里感到不安，她不觉得这些话能轻松糊弄过去。

在威尔和西里安看来，这件事实在是太离奇了。马车旁的狼和袭击者，那声枪响以及接下来她所引的一切奇迹，这个女孩居然都完全不知情。

不过对贵族开枪是重罪，平民展露不敬贵族甚至有权当场处死。好在莉迪薇娅并不清楚生了什么，西里安也因此为他的师父松了口气。“既然如此，那今晚请好好休息，我也会为您准备单独的帐篷。”他转而朝少女温和一笑。

莉迪薇娅木讷地点点头，继续用勺子盛汤喝。

西里安觉得自己至少会在少女的心目中留下一个温柔的形象，但最让莉迪薇娅印象深刻乃至几年后都仍然记忆如新的，是他刚才短短的一分钟内变化了四次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