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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杀机立现中,她已经不再能想起任何事,任何人,心中唯一所念的,即是如何与其周旋,保住性命。
几名男子怕她叫嚷,亦不敢动弹,僵持不下之际,陡由远至近传来一阵磅礴凌乱的脚步声、磨盔擦甲之声、刀枪铮碰之声,以及惨烈的厮杀之声。
巷中几人同时侧耳倾听,面面相觑一瞬,为首的男子横袖出刀,狰狞一笑,“你喊吧,现在你喊也没人能听见了。”
明珠心内叫苦连天,退无可退后,猛地转身踅跑出巷。狂奔中一壁回首望,只见几人紧追不舍,街口又有兵马交错厮杀,猝然一支银箭射来,剐蹭下明珠臂上一截袖,她吓得险些跌在地上,幸而扶住一根挑灯笼的高柱,喘一口气,又牵裙奋力朝无人处奔去。
乱世烽烟下、长刀立剑中,宋知濯一个错目就瞧见了她,即使所隔几千人马相残的街尾、即使长夜不明,他依然能一眼就认出她奔命的背影,像崔嵬之巅,迎风伫立的一株野花,在飓风中顽强挣扎。
自然,他也瞧见了她身后的追兵。凝神之时,晃见敌军劈刀而来,避之不及,左膀上被砍了又长又深的一道伤口,他无心顾及,将滴答滴血的刀背横叼在口,乱军中夺过身侧一名士兵手中的弓箭,弯弓引箭,连发数支,远远地将几名匪徒射倒在地,才收神回来,继续迎兵交战。
残月血城中,明珠只顾往前奔逃,耳边烈烈风裹着惨烈的厮杀,在每一条街道,又像就在她身边。她只能朝没人的地界儿不停地跑、不停地跑,直到精疲力竭之时,猛地不知由哪里窜出个人来,拉她闪入一道门内。回神一望,像是一家小饭馆儿,未敢点灯,一桌上围了四五个人。
旁边另有一身影端来一碗水递给她,点了只残烛将她照一照,旋即吹灭,“姑娘,兵荒马乱的你怎的一个人在外头乱跑?亏得没受伤,你家住哪里?且先在我们这里熬过去后,我再找叫人送你回家啊。”
眼下奔逃出命来,仿佛一颗心落了地,溅起明珠满眼的水花,她呜呜咽咽尽然哭起来,“谢谢掌柜的、谢谢掌柜的救命大恩!呜呜呜……。”
直哭到月悬中霄,长夜及半,禀报军情的士兵险些将景王府的门槛踏烂。繁复履舄中,姓王的将军显然已按捺不住,屡屡朝上首一张折背椅上睃眼,终于急步上前,拱手行礼,“宋大人,眼看我方防军即破,您老人家到底下个令啊,咱们到底何时才出兵迎战?”
交映的烛火照着宋追惗年轻的面庞,不见急色,静如潭池,“王将军,我上谏王爷让你们二位作为后防,可知为何?”
王、陈二人互看一眼,又窥到他身上,只见他拔座起身,步履从容蹒到案前,执一把银剪剪端黑长的一截灯芯,“你二人是我一手提携至今,可愿与我共进同退?”
“这是自然了,”王将军蹒近几步,一身赤眼诚心,“我二人自然是听命与大人,誓死效忠!”
“嗯……,”宋追惗含笑点头,看得二人懵懂糊涂,眼随他又落到座上,“那就听我的,别急,再等等。二位,咱们在朝为官,当忠君爱国,想必你二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这忠哪位君,就得细思一下了。在我看来,君就是君,不论他是谁,他都是赵家的子嗣,只要他座到那个位置上,咱们就该为其尽忠效力。”
这位王将军没读过多少书,被他隐晦的一番话儿绕得云里雾里,还是陈将军稍有智慧,拔座走到他身后,拱手行礼,“大人的意思是,我等且按兵不动,坐山观虎,哪位王爷有胜算,咱们就力助哪位?”顿一瞬,他愁上眉头,“可是大人,如果穆王得胜,咱们人在此处,如何与景王脱得了干系啊?”
辉煌的烛光将宋追惗的暗红的背影熨上一圈金边,使其像东升的太阳一般剔透明朗,他仰望着墙上的《步辇图》,嗓音锵然和缓,“咱们在这里,却未发兵,就能与景王脱得了干系。”
接下来,是漫长的缄默,铜壶漏永,滴答滴答的光阴流逝,残月渐沉,鸡鸣清霄,灯火的庭院飘洒琼玉,凋零未及,积起一寸薄雪。倾耳细听,仿佛闻得雄壮的脚步声似浪潮扑来。
不时,便有官兵趔趄跑入书房,连喘不止,“大、大人!穆王的几千兵马已朝王府驱来!”
“带兵的是谁?”
“是、是贵公子。”
闻听此言,宋追惗沉声笑了,笑声荡平夜空风雪,他晓得,他又赌赢了。穆王所遣宋知濯前来围困景王府,就不怕他父子二人对阵时心慈手软,如此说来,就是摆明了不舍他这一颗能助江山昌盛的棋子。
笑声未平,又有人进来通报,“大人、贵公子在王府正门处,说是想见您。”
“让他进来。”
接着,这对父子时隔数月,便在这血光剑影的夜又重聚首。
由人秉灯引入时,宋知濯已经忘记了手臂上的伤痛,任凭温热的血液滴答坠入雪里,融开片片梅花。每走一步,他的心便狂跳一下,止不住的雀跃兴奋。终于,他可以平视他这位心冷意冷的父亲,并且挑着剑尖指责他、嘲笑他:成王败寇,你落到今日这番田地,全是你自己造成的!
可当他披着残破银甲踅入门内的那一刻,他所看见的,仍旧是厉色庄严的一个年轻男人,与他幻想中的落魄姿态南辕北辙。他并没有一夜苍老,甚至一丝白发未生,依然留给他一个冷硬挺阔的背影。
血缘之妙,莫过于此。即使曾幻想过无数次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他面前,可真到这一刻,宋知濯脑中再想不起那些义愤填膺、泼愁倒恨的词。时光只如旧,他像在家中的每一次会面一样,本能恭敬地朝他行礼,“给父亲请安。”
步辇图下,宋追惗徐徐回身过来,亦像从前一样笑着,“你果然长大了,穿着盔甲,倒颇有些你曾祖父的样子。”宋家“国公”爵位,原就是这位老祖由马背上打下来的。宋追惗端详他一阵,颇有些宽慰地点头,指给他一座,“坐下说。”
二人落座,宋知濯踞蹐一瞬,抬眼望他,“父亲,儿子有一事不明,您为何要劝谏景王不改我先前所定的布兵图。”
烛光似金砂流溢,照得宋追惗两片肩愈显伟岸,他笑一笑,音调像论家常一样平缓,“从你被圣上派往延州的那一刻,我就有所怀疑。我隐忍不发,按兵不动,是因为童大人。他在朝中举足轻重,自打先太子宾天之后,圣上一直不定储君,少不得有他从中斡旋之故。圣上不喜穆王,若要立储,必定是在延景二位王爷之中做选择,可圣上不甘老矣,想久坐江山。童大人正是利用这一点,在为穆王争取时间,拖垮延景二位王爷的耐性,拖得越久,对他二人越不利,所以他二人难免急躁,相较之下,穆王在寿州这些年,可谓韬晦待时,只要他沉得住气,他就能等到发兵之机。”
他理一理袖口,又撩正衣摆,凝重将宋知濯睇住,“虑及这些,再稍一想你为何偏要此时出兵延州,我就想到,你大概是要辗转投奔于穆王。你手上有十万禁军,又怀一身排兵布阵之道,若杀将回来,景王恐怕难敌。与其损兵折将两败俱伤,不如我卖给穆王一个人情,毕竟,几十万禁军,也是我朝百姓,他们不该为了朝中权利争斗丧命,他们的使命,是守卫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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