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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王近年来越发胖了,自从成了跛脚,他学会了人生短暂当及时行乐的道理,十分善待自己。在藩地他唯我独尊,更是无有节制,一发不可收拾。
“殿下谬赞,再好看的脸也不能当饭吃,”沈玦道,“沈玦这次来的用意,殿下想必明白……”
“哎,哎,你刚来,茶都还没喝一口,别谈这等糟心事!”福王摆手打断,道,“来人,给沈公公看茶!这是孤一个故友从西洋给孤捎来的茶叶,据说和咱们大岐的茶不大一样,你来尝尝!”
沈玦轻轻笑了笑,装蒜打太极,官场上你来我往都爱玩这套。这是为了消耗时间,让对方着急。沉不住气,自然就会不自觉地后退,让出更多的砝码。福王是庄家,无论是沈玦还是魏德,都是要帮他办事。他自然镇定自若,只等沈玦把持不住,自己亮出最后的底牌。
沈玦并不接话,只低下头,从琵琶袖中掏出一卷明黄色的卷轴,福王的眼睛顿时就被吸引住了,颤着声问道:“那是什么?”
沈玦缓慢而清晰地说道:“圣旨。”说着,又一笑,“殿下,您还喝茶吗?”
第60章飘飖难期
“沈公公,横竖是到了这个地步,你就别跟孤说笑了。”福王直勾勾地盯着沈玦手中的圣旨,道,“快!快把圣旨拿给孤瞧瞧!”
毕竟福王才是身在高位的那个人,沈玦也不敢过分取笑,将圣旨双手奉上,垂眸看着黄花梨红漆方桌上的云纹雕花,平心静气地等福王看完。
福王一面觑沈玦的脸色,一面惊疑不定地打开圣旨。沈玦脸上波澜不惊,什么都看不出来。这个沈公公笑面阎罗的名声是人人都知道的,面上跟你谈笑风生,背地里就捅你一刀。他早有提防,只是没想到这个被贬去南京看守帝陵的落水狗竟怀揣圣旨遗诏!
他垂下眼去,急急忙忙看起来,什么“帝王治天下,敬天法祖、修养苍生……”的场面话都跳过,老皇帝追叙自己功德的狗屁话也忽略,一目十行,一直扫到最后一段,才看到“福王皇长子朱穆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他握紧圣旨,颤抖着抬起头,不可置信地道:“父皇立的是孤!”
“诚如殿下所见,这是万岁口叙,中书舍人高才茂大人笔录,沈玦亲眼看着写下来的。”
福王攥着圣旨,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却又一阵迟疑,忽又明白了什么似的,抬头冷笑着看着沈玦,“可是魏公公说父皇有意立二弟为嗣,惧怕孤对二弟不利,这才迟迟不召孤入京!若是父皇有意立孤,那为何不召孤入京?要假造圣旨,也不是件难事儿!沈公公,这莫不是你耍的把戏吧!”
福王虽然心宽体胖,却也不是个榆木脑袋。在宫里混了大半辈子,书没读许多,尔虞我诈倒是耳濡目染了不少,心术诡计是沈玦的拿手好戏,同样也是他的看家本领。毕竟不是吃素的,要糊弄他还得加点砝码。沈玦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暗袋里掏出一个白玉物事,从桌上推到福王面前,“圣旨可以假造,不知虎符是否可以假造?”
那是个半个手掌大小的白虎,仰着头龇着牙,因为常年被握着,身子滑亮溜光,泛着焦黄色,越到尾巴越白,可尾巴尖的位置缺了一块。福王认出来了,那是他小时候捧着父皇的虎符玩耍,不小心在地砖上磕的。
福王小心翼翼地拿起白玉虎符,摩挲着缺了角的尾巴尖,“虎符自然也可以造假,可这断尾假不了。这是孤摔坏的,因为这还被父皇骂了一通,孤一直都记得!”这事情来得蹊跷,可如假包换的虎符就在手里,他不信也得信。福王按下心中疑惑,放下虎符拱手道,“没想到沈公公才是父皇深信之人,方才小王无礼,还望沈公公莫怪!”
沈玦扶住福王的手,道:“殿下折煞沈玦了,沈玦微末之躯,便是殿下对沈玦随意驱驰斥骂也是当得的。”
“公公言重了。虽已拿到遗诏,可孤还有一疑。”
“殿下问的可是为何万岁迟迟不召殿下入京一事?”
“正是。”福王攒起眉头,“魏公公同孤说,父皇近年来宠二弟宠得厉害,又是亲自教他写字,又是带他游豹房。连同阁老议事都带着二弟,丝毫不避讳。魏公公多次传信,言父皇身子不好,却只口不提立储之事,要孤早做准备。这……”
“万岁对二殿下乃是寻常的父子之情,试想殿下小时候,万岁何尝不是手把手授书习字?又何尝不曾带殿下游园观景?父子之情,怎能与托付江山大任混为一谈?殿下真是误会万岁了。”沈玦道,“万岁早有立殿下为太子之意,之所以迟迟未曾颁行,此事当要问魏德才是!”
沈玦话中对魏德很不客气,连敬称都免了。福王一惊,道:“难道……”
“殿下仔细想想,宫里头的消息哪次不是魏德传给您的?”
“可还有母后,母后也说父皇对二弟甚是青眼相待。”
沈玦叹气,道:“殿下有所不知,万岁已许久不曾去后宫了。现如今,皇后娘娘要见陛下一面也难如登天。唯一能见到陛下的,只有魏德。”
沈玦站起身来,望着园中嘉木深深,负手道:“魏德是陛下的大伴,与陛下相伴六十余年。魏德继任司礼监掌印以来,在朝中呼风唤雨,为所欲为。恕沈玦直言,这其中若非陛下庇护,魏德何能如此猖狂?当年都察院经历谢秉风一家惨遭灭门,刑部侍郎高从先在诏狱被刺穿琵琶骨,更勿论顺天府尹李砂大人,国子监祭酒杨若愚大人……清流诸臣,多少人惨遭屠戮。凡此种种,皆拜魏德所赐。
当初有陛下维护,可以闻登闻鼓而不问,可以视血成河而不见。待殿下即位,清流诸臣群起而攻之,魏德与殿下并无六十余年的情分,试问魏德可还能安然稳坐司礼监掌印之位?”
“自然不能。”福王摇头道,“何有为保一个太监而触怒群臣的道理?”
“所以他要拉殿下下水。”沈玦微微一笑,“殿下逼宫夺位,名不正言不顺,坐实不忠不孝之名,从一开始便与清流诸臣格格不入。到时候说不准个把脑筋转不过弯来的大人以死相谏,要殿下退位,恐怕殿堂之上还要血溅三尺,殿下又多了一个暴君之名。要与清流抗衡,殿下当然得借助魏德的力量,这样一来,魏德便立于不败之地。此其一。其二,殿下被蒙在鼓里,不知陛下真实心愿,还以为能顺利登基多亏魏德从旁协助。魏德衔恩图报,殿下又仁厚良善,难保不受魏德欺瞒,自然保他稳坐掌印之位。”
“仁厚良善”四个字着实刺了福王一下,福王看了沈玦一眼,后者岿然不动,脸上的微笑弧度不减。沈玦能混到东厂督主之位,足以证明他不是个省油的灯,福王和沈玦打过交道,深知这是个笑里藏刀的主。沈玦的话,虽能信,却不能尽信。不过,沈玦这番作为,所求也无非是一个“权”字。魏德倒台,不就轮到他沈玦了么?魏德设计想要衔恩图报,他沈玦打的也是同样的如意算盘。
暗里心知肚明,表面上还得做戏。福王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故作愠怒道:“这个魏德!竟想出如此歹毒奸计,还算计到孤的头上!若是孤真按魏德所言,逼宫夺位,不仅父子离心,这皇位也坐不牢靠!”说罢,又拱手谢道,“多亏沈公公及时赶到,才消弭了这一桩天大的祸事。沈公公放心,魏德这等奸佞小人,孤绝不姑息。待孤登基,这司礼监掌印之位就是您的!”
沈玦垂眸浅笑。空口白牙,什么承诺都许得,便是说把龙椅让给他也能说得。若论翻脸不认人,福王也是个中翘楚,哪里可以担保他的荣华富贵?他和魏德,只怕福王一个也不信,将来自然一个也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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