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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说透他也明白,顺着她的话头道:“是啊,两广夜里比白天凉得多……你一个人洗漱,恐怕看不清,我给你照着点儿亮吧。”
月徊想了想说也成,两个人沉默着走进里间,月徊在屏风那头洗澡,梁遇就在屏风这头坐着。
刚才的事儿不能琢磨,猛然得知身边的人身首异处了,她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光是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那是种最深层次的恐惧,打从心底里,打从脚趾头缝儿里四外漫溢。怕得够够的,仿佛视线看不见的地方,就有森森的鬼影。浴桶里拨水的声音也大,哗哗地,搅得她心神不宁。
月徊朝屏风看了眼,“哥哥,你在吗?”
梁遇嗯了声,“你放心,我守着你。”
月徊松了口气,拧把手巾搭在脑门上,脑子似乎慢慢清醒了点儿,然后又有新的担忧,“人都杀到门上来了,这叶总督是个上眼药的老手。他今天敢杀桂生,明儿就敢杀少监,后儿呢?是不是还要打你的主意?我有点儿怕,怕他对你不利,咱们初来乍到的……”
梁遇却说别怕,“我走到今儿,水里来火里去,多少险象环生,比这厉害的多了去了。要装好人名垂青史,我是欠缺了点儿,但杀人放火我在行,他叶震再混,混得过我?今儿是疏忽了,没想到他能出这样的损招儿。眼下他既然下了战帖,那咱们就来试一试,总督衙门的禁卫和厂卫,谁的手段更厉害。”
月徊在他说话的当口穿好了衣裳出来,细声说:“哥哥,该你了,我也给你照点儿亮。”
梁遇道好,起身往耳房去,月徊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要是换了平常,这样夜色这样时节,听着他洗澡的动静,她不淫心大起才怪,可今天却因桂生的事儿萎了,蔫头耷脑坐在灯下长叹:“桂生真可怜,他家里人知道了,那得多难受啊。”
其实穷家子养儿子,送进宫就譬如死了,不会再有更多的牵挂,死活也不必告知家里。桂生曾为自己能卖五两银子给哥哥娶媳妇,而倍觉荣光,这么个心思单纯的小子,在离家万里的地方无声无息地死了,纵是个铁石心肠,也会心生不舍。
这一夜他没能好好休息,月徊嘴上厉害,其实胆儿小得很,就在他身边睡下了。他迷迷瞪瞪稍阖了会儿眼,半夜里有番子进来回禀,说查着了线索,有百姓瞧见那个从山房里潜出去的人进了连塘绿营。既然能确定是绿营的人,那么受谁指使,也就一目了然了。
他道好,“查一查叶总督内宅有几个儿孙,从大到小,一个一个送下去给桂生做伴儿。”
番子领命去了,他一个人在案前坐到了天明。
难免气不顺,自打他执掌司礼监起,七年了,再没有受过这样的挑衅。这两广山高皇帝远,封疆大吏全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既然朝廷震慑不了,自然也不拿他这个巡抚当回事。非常时期,就得用金刚手段。虽说他这头拉拢了杨鹤和籍月恒,但总督的威望还在,擒贼先擒王,如今剿灭红罗党不是首要的,头一桩竟是处置内鬼。
厂卫办事的效率向来毋庸置疑,叶震的两个儿子,很快不明不白死了,起先叶总督还沉得住气,直到孙子溺死在了水缸里,终于勃然大怒,找上门来了。
叶总督面色发青,死盯着梁遇道:“内相,这两日我府上丧事不断,内相可听说了?”
梁遇沉重地颔首,“咱家听说了,因忙于处置瑶民和红罗党,没顾得及去府上吊唁。制台大人节哀,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需往长远处看。”
叶震皮笑肉不笑,“内相就不好奇,家下儿孙是因何而死的吗?”
梁遇道:“如今两广匪类猖獗,是该好好整顿一番了。制台啊,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制台体恤读书人,却不知养虎为患,反噬其身。今日若不是制台来找咱家商议,咱家也不愿和制台提起,我等抵达广海卫的头天夜里,咱家近身伺候的孩子就被人砍了脑袋,可见这两广乱到何等地步,红罗党连咱家这巡抚的下马威也敢给。制台,现在他们将黑手伸向了贵家眷,要是再一味姑息,今日是令公子,明日也许就是令堂和尊夫人……制台大人,难道不忧惧么?”
他这威胁真是给得不加掩饰,面儿上是借着红罗党,可各自心里都明白,分明是彼此之间的较量。
叶震到这会儿是有些后悔了,仅仅因一时气愤,贸然命人杀了梁遇身边的小太监,本以为他查不出端倪,只有吃了这暗亏,谁知最后竟下了这样的毒手,连着坑害了他三个儿孙。不单如此,听他的话头儿,恐怕还要继续牵连。叶震又惊又恨,只可惜不能明刀明枪地厮杀,这回来了也是自讨没趣,这阉贼根本没有收手的打算。
他霍然站起来,重重哼了一声,“看来这些贼人真是拿本督当软柿子捏了。本督执掌两广多年,还未受过这样奇耻大辱,此事本督定会一查到底……”说着错牙一哂,“也会给内相一个说法。”
梁遇道好,“咱家就等总督大人这句话!咱家身边的人金贵得很,死了一个,咱家就要他们十个来偿命。请总督大人一定严查,咱家倒要看看这红罗党是如何三头六臂,如何搅得两广官员不得安生的。”
叶震咬着牙,终于拂袖而去,坐在圈椅里的梁遇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倒也从容自得。
冯坦上来问:“督主,叶家的人,还要继续下手吗?”
梁遇垂着眼道:“叶总督已经怒不可遏了,只要再蹦个火星儿,他就能烧起来。不过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小心,不能让他逮住任何把柄。后儿给杨总兵传话,放消息出去,就说咱家要上虎跳门检阅水师。给他留个扣子,要是叶总督有钢性儿,那最好;要是他服了软,咱们就给他点把火。红罗党不是第一要紧,不过是乌合之众,要紧还是这位封疆大吏,只要一举端了他,平定的事儿不费吹灰之力。”
冯坦领了命,召集底下档头和百户商讨对策去了。梁遇饮完了这盏茶,站起身,踱进了月徊的卧房里。
月徊最初来时的兴奋劲儿,随着桂生的死被消磨得干干净净。也因为这里的气候和北京不同,热久了让她有些厌烦。梁遇进她屋子的时候,她像一条被晒干的咸鱼,直挺挺仰在竹榻上。听见脚步声才睁开眼,半死不活地说:“两广总督挨呲来了?他等着,不打出他的黄儿来,哥哥就不是哥哥。”
梁遇笑道:“他们家死了三个人,坐不住了,上我这儿发狠话来。也难怪,他当初在京的时候,司礼监还没掌管厂卫,早前的锦衣卫指挥使是个善性人儿,所以他以为厂卫还是以前的厂卫,不知道我从来不做赔本儿的买卖。”
月徊撑起身问:“死了三个人呢,再死下去要成绝户了,你这是想逼他动手?”
所以说了,把她带在身边也有好处,能让她的脑瓜子变得灵活点儿。梁遇微微一笑,算是承认了,又道:“我后儿要去虎跳门检阅水师,料着当天会有大动静。届时我会命四档头提前把你送到别处去,你到了地方别乱跑,踏踏实实等我回来。”
月徊在榻上蹭乱了头,他把她散落下来的头发绕到耳后,对外人可以心狠手辣,对她却是怎么深情都不够。
月徊当然不乐意,压住他的手道:“我要和你一块儿去,你把我撂在别处,我心不能安。”
梁遇有些为难,“刀光剑影的,万一有个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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