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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人的笔力还稍稍显弱,可在是否割据一方的大事上,少年人却表现出了同年龄不相称的主见。英奴知道蔡豹老年得子,这蔡元也不过就是十六七岁的光景,英奴拈着这份奏章,于错愕后终还是有几分欣慰,并州接连大捷的战报也还在案头,成去非的功业似乎很快就唾手可得,收复失地之快,已超出江左预料……英奴打叠起精神,仔细又看了遍蔡元的密奏,转身吩咐了近侍几句,近侍忙不迭去了。
夜深人静时,宫中杳杳钟鸣忽起,传到乌衣巷,传到长干里,传到该传的任何一处角落中。
年轻的天子清楚,这个难题可以抛给众臣,众臣也许亦在等此机会,北徐州的事,不是好消息,自然,也不是什么坏消息。
天子夜召群臣,诸人慌乱,跌撞间赶往内宫的路上,问起小黄门,无人知晓,百官只猜想当是太后薨逝这等大事,才值得这般大张旗鼓,而面无波澜的天子如常坐于上位,似乎在宣示着,事情并未严重到这一层。
很快,蔡元的密奏由近侍送入众人耳中,众人一阵骚动过后随之冷静下来,蔡豹身死,他的部将是闹内讧,还是想同中枢谈价,亦或者最坏处,北徐州亦想生叛?如此三者,江左大约看得清楚,第二种可能性最大,那么中枢自然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遣人去平乱。
此言一出,中书令张蕴便道:“臣以为无须小题大做,蔡豹其人生前安分守己,勤于王务,他的儿子既给今上发来密奏,可见忠君之士大有人在,其他有些小心思的,朝廷应当以安抚为主,不如就此顺水推舟,让蔡豹其子袭刺史一位,蔡豹手下那一众人自然不会再生事端,日后时机成熟,朝廷再另遣人也未尝不可。并州之患尚未除,不是妄动干戈的时候,请今上定夺。”
一语既落,御史中丞等人纷纷附议,却有人提议道:“北徐州蔡豹帐下,多有西北流民,这些人,向来心思难定,虽身受国恩,然一有风吹草动,便起异志,朝廷不可不防,并州之患虽未除,然征北大将军已收复大半,徒剩太原郡重地,今上可给幽州刺史下敕书,命其自雁门夹击胡虏,建康王师则应速速南下,以防徐州生乱。”
“刘大人此言有理,徐州乃我扬州北面屏障,倘生变于肘腋之下,扬州危矣,孰重孰轻,请今上定夺。”
附议声同样不断,御史中丞沈复不禁皱眉道:“事态并未恶化到危如累卵的地步,并州之祸,此次劳师兴远,能彻底解决,再好不过,这个时候三军撤回,倘功亏一篑又该如何?”
“中丞大人所思不无道理,”虞仲素徐徐开口,“不过,徐州之事,正因情势不明,是故也不可大意,以免祸大难消,臣以为,西北并州可留荆州一部,再命幽州军协助,胡人主力业已消灭,剩下的,只是时日问题而已,建康王师当以徐州为重。”
“尚书仆射怎么看?”英奴不置可否,而是看向顾曙,顾曙沉吟道:“大司徒所言,不失两全,并州需继续打,徐州亦不能不管,并州的局势既已好转,徐州离我京都实在太近,理当未雨绸缪。”
英奴似在沉思,底下仍交头接耳不止,你一言我一语,越发激烈,他并未理会,良久,方微微点头道:“也只有如此折中了,来人,给并州征北大将军发敕书。”
第182章
因暴雨天气,攻太原郡又推迟了一日,蒋北溟便是冒着这阵雨,赶到了中军大帐。成去非正听几个牙将来报散兵情况,这一路掉队不能成行的,已快赶上了队伍,参军刘谦则趁此闲空,大略清点了下战果,死伤人马数量,也报给了成去非听。
蒋北溟撑着伞在外头候了半个时辰左右,里边才出来一名亲卫喊他进去,他轻轻掸了掸身上潲的雨珠,冲亲卫微微一笑算是致谢,举步进了大帐。
“小民蒋北溟拜见大将军。”他的施礼很有分寸,话永远说的客气,神态也永远恭谨有加,但绝无半点谄媚的意味。成去非上下打量了他两眼,见他这一身行头依然讲究得也很有分寸,虚笑应了一句,“蒋公子何必立雨帐外?”成去非本让他去附近帐篷内候着,蒋北溟却坚持在他帐外等,成去非也不勉强,随他去了,此时留意到他一双履早湿透溅满了泥浆,接道,“我听闻蒋公子素有洁癖,劳你跑这一趟,误入泥淖。”
蒋北溟略一躬身笑答道:“大将军言重了,小民并不觉得这泥淖有何不好,世人虽都厌恶它,可它柔软,包容,任人践踏,全无怨言,是故小民亦不怨。”
这哪里像是商贾的言辞,成去非一笑:“可惜蒋公子了。”说着思及来往的几封书函,措辞字体无一不表明着它的主人是相当有才气之人,蒋北溟洁癖严重,不过“扰扰游宦子,营营市井人”偏他走不成仕途之道,这大约也是一个人的命罢了。
如此虚言几句,成去非问到公事:“边塞之地,百姓耕作不易,蒋公子虽重价搜购,但不知后继能撑多久?”
“小民有一事想请教大将军,太原郡,我军倘粮草充足,是否大体便有了必胜的把握?”蒋北溟问的稍显直白,成去非并不放心上,略略点头,“你走南闯北,见识甚广,既与胡人也打过许多交道,当比我更了解他们,此次即便大胜,不知哪年哪月,胡人便又会卷土重来。”
“那大将军可曾想过,为何是这般情况?”蒋北溟一语点到成去非心坎,“不过大将军无须忧虑粮草之事,小民自当尽力而为。”成去非嘴角一扬,微微笑道,“蒋公子既能想到这一层,不妨直言。”
蒋北溟连道不敢,如此谦让几回,才肯说了:“小民不过商贾之徒,即便有看法,也不过区区浅见,还请大将军姑妄听之,倘有不当处,先请恕罪。”
“愿闻其详。”成去非摆手道,示意他坐下来,外头雨声潺潺,成去非肯听他长谈此事,圣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蒋北溟既不是寻常商贾,未必不能让人受教。
“并州之势同甘凉等州虽同为西北,但仍略有不同,确切来说,凉州为西,并州为北,甘凉的异族,居于大漠之西,或城居,或野处,虽不似我华夏这般粮食充盈,耕种纺织,但甘凉的胡人,有无数珍宝器物,这些人凶悍好战,很难制服,当候之以外衅,伺之以内乱,则可破敌。不过国朝亦可通商获利,倘双边关系能维持平衡,其实对双方皆大有裨益,焉有人要跟利过不去?”
成去非略笑:“蒋公子看得很透,在商言商,西北倘能安定通商,国朝并非无此胸襟,不知并州有何迥异于甘凉呢?”
“并州再往北便有阴山阻隔,匈奴人随逐水草,势利在南侵,势失则北遁,阴山正是他们所凭借的依靠,这些人奔走射猎,以杀为务,道德不能怀之,兵戎不能服之。国朝不如守边,守边之道,拣良将而任之,训锐士而御之,广营田而实之,设烽堠而待之,候其虚而乘之,因其衰而取之,所谓资不费而寇自除矣,人不疾而虏自宽矣。”蒋北溟所言,头头是道,恰让成去非想起了唐济禀告的一事,遂道,“你跟守关的将领,是否也有生意往来?”
蒋北溟心底一惊,手心随即沁出丝冷汗,成去非的语气虽平淡,但眼中的迫力却陡然上来,只那么一刹,已足让蒋北溟领略到乌衣巷大公子的张弛之道,他良久方道:“军队不可经商,这是古训,小民罪过。”
成去非看了看他,目光往外投去:“国朝北疆,不说并凉这几处跌宕之地,单单一个幽州,厘税自用,上马治军,下马治民,你是聪明人,常往来南北,不会不知。边疆大吏,如此与民争利,与国争利,你说会是何种结局?”说着又移目到蒋北溟身上,“蒋公子于我,也不算外人,我体谅你的难处,你想做好生意,就得打点好这一众人,而人,都是见利而上的,久而久之,胆子只会越来越肥,手也伸得越来越长,你喂不饱他们的。”
一席话如此直白,又如此明白,蒋北溟心下折服,紧望着成去非,半晌不知该应对些什么,终只拱手道:“欲壑难平,可又不得不平,今日被大将军点破,小民无地自容,亦无可辩解。”
“我说了,你是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本不至于点破至此,我之所以点破,不过让你知道,我既清楚了这事,自当有数,也望蒋公子勿要隐瞒,等并州的事情结束,再详禀吧。”
“大将军见识长远,小民难能全然领略,却也知边关之患,犹剑悬顶,如剑指喉,小民唯尽犬马之力而已。”蒋北溟默默听完成去非这一语,忽额手行大礼道,成去非颔首起身,踱步到帐外看了一眼:
“雨势已过,我就不留蒋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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