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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的房子是复式的,姐妹俩的房间都安置在楼上。
楼下的客厅中,妈妈还在抹着眼泪打扫卫生,那里在半个小时前经历过一场剧烈的争执,或者说是厮打。如果不是那位老郑夹在中间拦着,妈妈可能已经砸破了王八蛋老陶的脑袋。爸爸整个人像是陷进了沙发里头一样,正皱着眉头一根接着一根抽烟。近年来因为血压高,他已经基本上戒烟了。家中的香烟也是备着给客人来时招待用的。此刻,他却跟忘记了这件事一样,烟雾完全遮盖住了他略有些发福的头脸。
争执发生的时候,王家爸爸出门排队去买当地限量供应的老字号小吃,好招待远道而来的准女婿。等他回来的时候,中间人老郑跟刚出狱的老陶刚好被妈妈赶出门。老陶拎在手里的枣子掉了一地。王家爸爸踩上了,险些跌了个踉跄。还是周锡兵眼明手快,大步跑过去一把扶住了他。
然而现在,王家爸爸甚至希望自己能够摔上那一跤,这样他的心里才能好受一点儿。
妻子一直在抹眼泪,不时发出沉重的叹息声。她的沉默仿佛无声的指责,压得王家爸爸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更愿意妻子大吵大闹甚至哭喊着打他一顿,这样发泄出来,或者他们都能好受一点。可惜妻子抿紧了嘴巴,默默地流泪。她不骂出口,他就只能在心里头始终憋着,默默地承受着内心的折磨。
王汀站在楼梯上,微微动了动唇角,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安静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周锡兵自身后抱住了她,再一次强调:“不是你的责任,都过去了。”
背后非常暖和,她甚至可以感受到周锡兵的心跳,然而她的胸腔却依然空空荡荡。王汀的脸上浮现出苦涩的笑容,她眼睛盯着窗帘上的格子图案,轻声道:“你不好奇王函为什么会开门吗?”
大约是比姐姐小的岁数多,尽管人人都夸奖赞叹且围绕着王总家的二小姐转悠,但是王函十分亲近信服自己的姐姐。王汀教导过她不许给除了她自己以外的人开门,她就牢牢地遵守着。
“王函从小就是个极为聪明的孩子,也会察言观色。家里发生变故的那年,我上高三。爸妈都不在身边,我不得不承担起照顾自己跟王函的责任。其实王函很乖,从来不惹事,除了早晚饭我需要多做一份以外,事实上她就连作业也完全不需要我辅导。尽管如此,我还是不高兴,我非常的烦躁难受。”
她的话没能说完,周锡兵就开口打断了:“这不怪你,你正准备高考,是人生最重要的一个阶段。”
王汀胡乱地摇了摇头,挣脱了周锡兵的双臂。他的怀抱非常温暖,可她更愿意自己站着撕开记忆的伤疤。
她猛的拉开了窗帘,直直看着外面冻得几乎停滞住了的世界,轻声道:“我在迁怒。因为我在学校考试跟人际交往上的不顺利,我迁怒了更加弱小的妹妹。那个时候,王函其实是看着我的脸色过日子的。她竭尽所能地做更多的家务活,能不麻烦我的尽量都不麻烦我,还会小心翼翼地讨好我。那天是礼拜六,王函没有课,一个人待在家里,我去学校补课了。我的钥匙落在了家里。我出门后没一会儿,家门就被敲响了。王函没问门外的是谁,是因为她下意识地当成了是我回头找钥匙,她不敢问。因为当时我非常不耐烦跟她说话,嫌她麻烦。老房子的门,没有猫眼,等她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她才十岁。”
王汀清楚地记得,那天放学回家后,她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期中考试卷子发下来了,她的成绩一落千丈,在年级中的排名也掉的一塌糊涂。回家敲门时,她还因为王函没有及时给她开门而大发雷霆,甚至抬脚踹了门。家庭的变故对当时的她而言,是生命所难以承受的沉重,她的负面情绪累积到了爆发的临界点。
“我妹妹被人绑走了,我一无所知,还在门口不停地咒骂咆哮,甚至连邻居都忍不住伸出头来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的脸上浮现出自嘲的微笑,那笑容是刀,一刀刀地解剖着她自己的心脏。也许是天太冷了,也许是这些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她竟然感觉不到刀子割在心脏上疼痛,甚至挤不出一丁点儿的鲜血来。
“好了,不说了,这不是你的责任,你自己都还只是个孩子!”周锡兵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话,伸手紧紧搂住了她,强调道,“不怪你,不是你的责任。”
王汀的眼泪簌簌往下掉,一点儿也不肯停下来:“我妹妹被绑架了,我竟然以为她是自己跑出去玩了,一点儿出去找她的意识都没有。”
她的嘴唇被堵住了,周锡兵不让她继续说下去。这个吻是苦涩的,因为舌头都碰到了眼泪。她迷迷糊糊地想着,氯离子果然是苦的啊。
周锡兵紧紧搂着她,一直吻住她不肯松开。直到王汀喘不过气来了,他才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咬了一下,摩挲着她的头发安慰:“这不是你的责任。准确点儿讲,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又在读高三,根本不具备照顾另一个孩子的能力。这是你父母的失职。”
所以为了小女儿的失踪才匆匆从国外赶回来的父亲,情急之下,给了大女儿一个耳光,因为他同样是在迁怒。人性的弱点,会让人类在困境中迁怒更弱小的对象。这个耳光又强化了大女儿心中的愧疚,认定了是她的疏忽导致了妹妹被绑架。
周锡兵难以想象,当年那个才十七岁的女孩是如何在煎熬中度过艰难的高三的。那原本就是一段相当艰苦甚至可以说是不堪回首的时光,那个时候,她明明需要来自外界的最大支持,最重要的是父母家人的支持。然而她什么都没有,她甚至被指责控诉着。
可她终究走了出来。
“王函被救回来的头几个月,甚至连我爸妈都怕,都不敢接触。她唯一信任的人只有我。”王汀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声音已经带了哽咽,“其实我更希望她能怪我,或者骂我两句都好。也许这样我会更好受一些。”
周锡兵再一次紧紧地拥抱了她,亲吻掉她眼睛跟面颊上的泪水,语气不容置喙:“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责怪你,这不是你的责任。”
她的腰靠在写字台的边缘,身子往后倾倒的时候,棱角压着她的腰有些疼。然而此刻,这疼痛是她需要的,身体上的疼痛似乎能够减轻她内心的沉闷与痛苦。周锡兵越吻越深,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拉上窗帘。帘子发出了滚轮的声响,周锡兵的手却停在了中间,没有继续下去。
窗外,街道对面的公园里,有个男人正昂着头,朝王家房子的方向看。隔得有点儿远,周锡兵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勉强辨认出他佝偻的身形跟拎在手中的一个袋子。如果他没判断错的话,那里面装着的应该是枣子。
王汀迷迷糊糊地抬起了头,想要回头看窗外。周锡兵的手却继续动了,“呼啦”一声响,窗帘被拉下了。他伸手将王汀直接抱起来放在了床上,后者吓得赶紧推他:“你别乱来,我爸妈都在楼下呢。”
她气息不稳,因为泪水的浸泡,脸上有些发皴。周锡兵一下下的亲着她,将她身上干活时穿的卫衣给脱了。在王汀挣扎的动作变大了的时候,他摊开了被子,把人给裹了进去。
房间里光线昏暗,王汀感觉自己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温热的吻,然后阴影离开,周锡兵只说了两个字:“睡觉。”
非工作日里,王汀几乎没有午睡的习惯,可是周锡兵的话音一落,她就闭上了眼睛。回忆与哭泣消耗了她太多的心力,此刻她神思疲惫,委实需要好好睡一觉。
周锡兵坐在床边,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头发,安慰道:“睡吧,我看着你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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