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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这些,蒂芙尼。”俯下身来,科扎特抬起另一只手,同样紧握她这只快要失去温度的右手,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郑重地、平静地注视着她的双眼,嗓音依旧十分轻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回来了。不会有事。”“不……科扎特……我是医生,我知道自己的情况……”在他保证的同时,蒂芙尼缓慢地反驳着他的话,无神的眸子里蒙上了一层雾色,“我一点也不害怕死,科扎特……你知道么……可是,可是……”她微侧着脸与他对视,姜黄的脸肌肉僵劲,麻木的神经让她无法牵动它们,表情呆滞地看着他,眼泪忽而落了出来。“可是我的安吉拉该怎么办呢……我的安吉拉……她才八岁……还那么小……”尾音伴上了哭腔,蒂芙尼好似泪水绝提那般声嘶力竭地用她发哑的声带喊着,泪珠顺着面庞滑进鬓角发根发白的头发里,滴在满是油渍的枕头上,打下一片片深色的印记,“我的安吉拉……她该怎么办……我还没有,还没有教过她怎样面对死亡……一直以来她都相信上帝带走了她的父亲……我可怜的安吉拉啊……”她骨瘦如柴的身体在剧烈的哭泣下止不住地震颤着,她闭上眼睛,大张着嘴痛苦地哭号。眼泪从她的眼角溢出,她孱弱的身躯好像承受不了这样的痛苦,一下一下开始痉挛。但她停不下流泪。她就像要在这样的痛哭中死去。“我会照顾安吉拉,蒂芙尼。”愈发用力地握紧她的手,科扎特无数次垂下头不敢再去看她,可他每一次都很快地又抬起头来,逼迫自己直视她,直视她痛苦的表情,直视她虚弱不堪的身体,直视他需要面对的一切。然后他紧紧地、紧紧地捉着她的手,将额头贴上她的手背,一字一顿地告诉她:“你没有教她的东西,我会教她。我会像对待家人一样待她。”蒂芙尼愈加悲伤地哭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安吉拉的名字,仿佛她在这世上唯一无法割舍的血肉正从她的身体里分离,她像被人剜去了内脏,徒劳而绝望地哭喊。她剧烈地咳嗽,大口大口地、艰难地呼气。空落落的屋子里只能听见她挣扎的、垂死的哭声。科扎特感到无法呼吸。他的鼻腔里充满了屋内浓厚的馊臭味。他的头很痛,像是好几根脑血管堵塞住,血流要将那些脆弱的血管撑破。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一根木棍捅进了他的大脑。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脑海中浮现出多年以前他的父亲死前的模样,科扎特直到现在都能清晰地回想起父亲沾满血污的脸。“科扎特……好好地、快乐地活下去……”他当时这样对科扎特说着,也像此刻的蒂芙尼一样捉着他的手,不懈地用最后几口气来交代他,眉间的皱痕似是沙皮狗那样松弛,眼睛却同往常一般那么诚恳、那么柔软,“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上帝、无论这个世界怎样对你……都要好好的活……”科扎特永远都忘不了他的这些话。“我会的,蒂芙尼。”声线低哑地开口,科扎特更紧地握着蒂芙尼的手,“我会的。”床头的煤油灯一闪一闪,屋子外头呼呼的疾风声整夜未停。约是五点的时候,蒂芙尼从哭泣中抽离。她的意识变得模糊不清,处在漫长的半昏迷状态。科扎特拿来一个破碗和一根干净的大棉签,由几个小时前安迪留下的保温水壶里倒出一杯温水,把沾湿的面前挨到蒂芙尼半张着的嘴边,将棉签里吸着的水一点点挤到她嘴中。蒂芙尼已经是在依靠着本能呼吸。她时而因唾沫过多地积攒在喉口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这时科扎特会用另外的棉签替她清理掉喉中黄色的泡沫状的唾沫。他坐在床边,守着她。他记得在他七岁那年,他的父亲也是这么守着他患上了肺癌濒死的母亲。那个时候科扎特曾经责怪过父亲。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阻止他去看母亲,尽管他已经好几次在深夜偷偷地看望过她。而如今安吉拉也不在这里。他想或许是拉吉和安迪都认为不该让她看见蒂芙尼现在的样子。科扎特不知道,安吉拉是不是也在责怪安迪跟拉吉。责怪他们保护着她,不让她在最后见一见她垂危的母亲。可安吉拉还那么小,科扎特想着。那么小。小到不能明白这有多残忍。他伸手,再次握起蒂芙尼的手。他闭上眼。直到接近正午,屋外才传来脚步声。隐隐能听见门口有人在交谈,下一秒屋子的大门便被推开。科扎特回头,对上的是拉吉疲倦的视线。他关上身后的门,没有再让其他人进屋。拉吉穿着肥肿的鼠皮大衣,脸色惨白,略微佝偻着背,看上去消瘦了很多。两人对视许久,谁都没有率先出声。就在这时,蒂芙尼忽地弹了一下,无意识地、条件反射地抬高了露在被子外头的手臂,而后两手又重重地跌下来,手肘弯曲着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姿态跌在耳边。科扎特一惊,伸手想要去捉住她的手腕,哪知她的身体又再次剧烈地弹动了一下,两只胳膊又一次举起——他知道这是因为她提不上气,因此身体做出了反射性的举动。他快速抬手按住她的右臂,不想她的力气极大,就像固执地在坚持着什么似的,凭他两只手才能按下她的一只胳膊。拉吉赶紧跑上前来,摁住她的另一只胳膊。这样的情况持续的十余秒,蒂芙尼才恢复了平静。她依然处于失去意识的状态。“现在……现在怎么样?”拉吉不确定地问着,他没有发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已经没有意识了,”放开她的手腕,科扎特按了按自己胀痛不已的太阳穴,沉声答着,“听不到我们说话。”拉吉闻言没有作出反应。良久,他才在床边蹲下身,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一年前……加百罗涅家族取代了多玛佐家族,开始管辖这里。他们比先前更加残暴。镇子里、贫民窟……基本都只剩下一半人了。两个月之前,那两个孩子——艾蒙跟莱科,他们都被杀了……就在安迪面前,安迪看着他们被残忍地杀害。”拉吉弯下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这是极度痛苦的姿态,从前科扎特从未在他身上见到过。“这里连基本的秩序都无法维持了……科扎特……这里是地狱……”科扎特缄口不语。床上的蒂芙尼猛地抽弹起来,又像刚才那样胡乱地抬起了手——科扎特立即站起身使劲按住她的手臂。他可以听见拉吉的抽气声。他知道他哭了。与此同时,屋子外边的大雪早已停下。安迪昨晚彻夜未眠,此刻还在镇上拉吉的家中休息。伫立在门口的只有卡列琳和安吉拉。红发女孩儿一直垂着脑袋,静静地站着,试图听一听屋内传来的声音。可她什么也听不见。卡列琳同样如此。不同的在于,她知道不久的将来会发生什么。而安吉拉不懂。“卡列琳,”半晌,女孩儿忍不住拉了拉身旁褐发姑娘的衣角,仰着头望着她,望着她的眼睛,“妈妈会好起来么?”卡列琳低头看向她。女孩儿比三年前看起来要长高了些,红扑扑的脸蛋,金褐色的眼眸一成不变的澄澈,嘴唇是漂亮的珊瑚色。她就这样仰视着她,双眸中充满着信任与期冀,脸上却不见往日里纯粹幸福的笑容。卡列琳还记得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一个小酒窝。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或者说,她不能做下决定——是告诉这女孩儿真相,还是留给她终将破灭的希望。这或许是这么多年以来卡列琳头一次在这种问题上犹豫。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狠心,可以不作迟疑地告诉安吉拉她很快就要失去她的母亲,她需要接受事实。但面对安吉拉,面对她的眼神,卡列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们就这样僵持着,直至屋子的门突然被打开。“科扎特。”红发女孩儿总算收回了视线,转过头去,低声唤道。科扎特从屋中走出来,轻轻阖上了门。他看了一眼卡列琳,便来到安吉拉跟前,蹲下了身,扶住她纤瘦的肩膀,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睛。“听我说,安吉拉。”他安抚地摸了摸女孩儿的后脑勺,认真注视着她那双眼睛,就好像昨晚他注视着她母亲的眼睛那样,最大程度地放缓了语调,声音像喃语般轻,“我知道,这对于你来说很难接受。但你需要明白,蒂芙尼——你的妈妈,她很快就要离开你了。”女孩儿像是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她向后缩了缩身子,第一次有些胆怯地对上他的目光,同样小声地问他:“就像以前去巴勒莫那样?”她的眼中尽是迷惑,那种迷惑带着点儿小心翼翼的逃避和试探,科扎特不忍心继续看下去。可他的视线没有闪躲。他摇摇头,沙哑着声音给她回答:“不,安吉拉。不是。她要离开你了,永远。再也不会回来了。”女孩儿抿住了嘴。她维持着退缩的动作,甚至维持着怯怯地瞧他的眼神,下一秒,泪水就扑簌簌地掉下来。她却好像还不明白,这样无辜地、迷惑地眨了眨眼睛,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她每眨一下眼睛,豆大的泪滴就以更快的速度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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