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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三点就出发了,要在天亮前赶到。想拍的是清晨逃亡中的张良。到了徐州之后,花了几天时间谈论了剧本。导演的风格还是一如从前,要求在最相近的地点,最相似的场景,做出最相近的演出。何组是第二次和这位导演合作。上一次的合作他要求最相近的地点,就在上海郊外;最相似的场景,就把大部分的投资经费用于复建了当年旧上海外滩的一处;而最相近的演出无疑是最苛刻的一点。台词原本想用上海话,但难度太高,只好放弃,改为民国时期的标准语。何组出生在海外,上海话的话从小听父母说,练起来并非难事,但标准语总有些地方不够标准,r的发音就相当困难。他知道自己发r音的时候听起来像英文,但是没办法更改。为了这个r的音,他练习到都不想说话了。最后他的标准语,导演仍然不够满意,只给了个6分。最后的最后,他的那部分台词用的是配音。从博浪沙逃亡到下邳途中的张良是这部戏的第一幕。导演是个很奇怪的人,他开机的第一幕一定是真正的第一幕,哪怕这一幕要去的“相近的地点”离大部分拍摄场景都很远。他认定的逃亡要在丘陵当中,他觉得张良会绕到远处去,从北面逃到睢宁。他选择的是枣庄。生长的植物与那时相当的,气候类似的,季节类似的。还要有水。他想让他喝水、洗脸、洗澡。这部分的戏和何组关系不大,但导演让他一起来。头靠在窗边时,车内有亮光,所以玻璃中反射出了车厢的样子。对面的前座、后座都在打盹,但正对他的座位上,化好妆的林武正襟危坐。他直直地坐着的样子在玻璃中看起来有些模糊,侧面的脸看上去也像被涂抹了一般,丧失了轮廓。他什么事也没做,只是坐在那儿。空调吹在身上有些冷,何组闭上眼睛,又听见了泼水的声音,睁开眼,贴着的窗玻璃外忽然有些细小的水珠快速地更改着运动的途径,又聚集在一起变成了一道一道的水痕流了下来。镜子一般的玻璃越发迷蒙,只有那个身影还是直直地坐在那儿。林武很少找人说话,也很少有人找他说话。在很多人在的地方,他可以一个人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直到人群散去。他也不做别的事。大家在讨论时,他好像在听,但他的眼睛中看不见底。导演如果问到他的意见,他一定是没有意见的。他也很少笑,笑容是成年人不说话的时候需要用来拒绝的东西,他却没有。但他看起来也不是严肃,只是好像不在那儿一样。和在荧幕上见到的他完全不一样。何组研究过很多电影,他一直觉得林武的演技不过不失,如果要演一个活泼刚健性欲旺盛的男人,他就是那样;要演有点傻气的男人,也是那样——并没有相当活泼,也不会相当傻气。他演得恰如其分,在整部片中却没什么特色,绝对不是让人印象最深刻的那一位。但仔细想想,林武并没有演过唯一的主角。哪怕戏份相似,他的对手也是些前辈之类的人。何组隐约觉得好像想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没有。河边是一片广阔的次生林,但并不是人为种植的植物。随风飘荡来不知何处的种子在此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何组对植物认识很浅,周围的乔木、灌木都叫不出名字。只知道他们劈开荆棘,去的地方连路都没有。见到了河,那一路伴随他们过来的河却浅显青白。何组想起听到的河水声,却不知道当时是逆流还是顺流,但从现在看来,那一定是逆流了。这段河的声音比先前的要小一些,初曦当中看来只有三四米宽,不,这只是河上游的一条小溪罢了。尽管离夏天的结束不远,深山中的清晨已经有相当的凉意,露出在空气当中的胳膊起了粗大的鸡皮疙瘩。想着天亮之后应该会好些,他并没有去车上拿衣服。灯光、道具、摄影准备就绪,林武换上的是破烂的曲裾。作为逃亡来说,行动非常不便的装束。他独身一人,腿有些受伤,脚步蹒跚,走到溪边,先是洗了脸,然后解下发髻,细细梳理,摘下腰带,露出赤裸的上半身,在料峭寒意中慢慢走进溪的中央。他沉进水里,消失在水面,溪流像平时那样的速度缓慢流着,看不见漩涡。何组发现的时候,自己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直到导演喊卡,他都没有从水底出来。时间长得让人心慌。他出来的时候也是很慢的,慢慢地游回岸边。场工把厚重的浴巾包裹住他的身体。白天与黑夜的替换只是一瞬间的事。太阳升起的前一个小时,天就已经亮了。他的戏完成了,头套摘了下来,水似乎浸入了他的短发当中,他感谢了帮他擦拭的工作人员,自己接过浴巾放在头上,但也不擦,只是那样看着那条小溪。水还在他的脸上,他的嘴唇由青紫慢慢变成朱红。离开灯光之后,所有的光辉都从身上消失,变成了像背景一样的东西。导演并不满意。何组听见导演对他说:“已经开始拍戏了。”“嗯。”“不在家里了。”“嗯。”“他在逃亡,多一点挣扎。”“嗯。”“他为什么要逃到下邳?”导演问他,他没有回答。何组也在想,他为什么逃到下邳?剧本里是没有写的,或者说,剧本没有明确指出。“你想想他为什么要逃到下邳。”何组在吃早饭的时候发了条短信问妻子,张良为什么要逃到下邳。妻子没有回答。这出戏拍得不行,意味着他们要在这里住上一天,或者明天早上再来。导演选择了住上一夜,那样可以拍得更从容些。河滩边有一片被烧得焦黑的平地,他们用来当作露营地。化妆组和道具组升起了篝火,一位素有酒坛之称的灯光师陈生抱了一箱啤酒下来,在晚饭过后开始发啤酒。何组不爱喝酒,啤酒也不太愿意喝,但陈生一个一个地缠过去,在他耳边喋喋不休:“野外有美酒,人生幸事!花影月影配美酒,须当樽前老!”标准语尚且不清不楚,被他粤语的半文半白弄得有些头痛,何组只好笑着喝上了几口,他不满足,说道:“饮埋,饮埋!”何组只好把一瓶易拉罐都喝了下去。他又满足地奔到下一个人那儿纠缠,到了最后吼道:“他给西将去了哪里!”何组不知道他在叫哪位,他于是又叫着:“小武去了哪里!”“陈生来敬酒,他肯定跑了呀。”道具的吴生笑着说。“走去了哪里?”“陈生,饶了他吧,他明早要拍戏。”“饶不得他!”陈生在溪边找到了林武,并且一定要他喝下自己敬的酒,林武为难地请求他,说自己不能喝酒,陈生不愿意。导演出来劝说,灯光师说他要不喝明天就罢工了,林武只好喝了。喝酒之后不到一刻钟,林武钻进了帐篷。何组被分在和他一个帐篷,见陈生还四处劝酒,他也进了帐篷。那个总是好像不见了的人就那样趴在防潮垫上,睡袋垫在肚子下,拱起一个奇怪的弓形,何组轻轻咳了一声,林武动也不动。如果就那样睡的话,半夜一定会冻死的。何组摇了摇他,把他弄醒。他很不愉快地醒了过来,眼睛似乎很锐利地瞪了何组一眼。至今为止没在那张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何组有些吃惊。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又开始迷茫起来,他好不容易坐了起来,却歪歪扭扭地,拿起睡袋放在何组的怀中。然后就正坐在那儿发呆。他坐得那样正,却是歪歪扭扭的感觉。他直直地看着远方——帐篷拉上了,其实没有远方。“林武?”“嗯。”“睡在睡袋里吧。”何组把睡袋拿出来,铺好,林武还是那么坐着。“睡觉吧。”“我想吐。”林武脸色青白。何组打开帐篷的门,林武却又倒在了睡袋上,抱着睡袋,迷迷糊糊起来。何组拍他,他转了个身。何组把他的上半身抱了起来,他终于睁开了眼睛。“把腿放进睡袋里。”“我不想睡觉。”“你刚才已经睡着了。”“不,没有。那不是睡着。”他说着说着,说起了日语。他说的何组听不懂,何组想起来他其实不完全是华裔。说起来,他的林似乎并不是中国的林姓,是日本那边的姓。但是大部分人都忽略了这一点,以为他就是华裔。就像他一样,他是华人,但事实上成长得和一般的美国青年没有差别,只是因为外表,就会被这片土地上的人亲切对待。大概没几个想到,如果到了战争的时候,他效忠宣誓过的是另外一个国家。张良或韩信,其实离他的文化相当遥远。对以前的他来说,只是中国古代有过这样的人吧?中学历史课也不需要学习到中国古代的历史,甚至直到现在,阅读汉语对他来说都并不是件简单的事。“见不到大光明。”林武忽然平静地说了一句这样的话,乖乖地把腿伸进了睡袋当中。何组忽然并不想睡在这样的帐篷里了。他走了出去,绕过狂欢一样的人群,来到刚才林武待过的溪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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