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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儿,天龙宝殿后方冲起一条金光闪耀的麈尾长毛。那麈尾毛抟转游弋牵作百仞之长,终于缩成一把拂尘。拂尘落地,苦玄真人随之现身,看着郎清怀中婴孩,道:“你终究没有死心。”
郎清道:“自脱离师门,我已然铁了心,此生若不能跟丁贤梓结为夫妇,宁可一死。真人要我死心,倒不如直截了当杀了我来得容易呐。”
“你这又何苦呢?”
“真人难道忘了,一年前,你曾说过,我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放弃丁贤梓,要么硬闯千刀火海阵。”
若非郎清提起来,苦玄真人早记不得自己说这番话了。他长叹一口气,道:“当日我与你说那些话,只是吓唬你,教你知难而退。你如何当得真?”
郎清轻拍襁褓中的孩儿,冷笑道:“真人乃一山之主,自当言出必行。我不管你当日是吓唬我,还是存了别的目的,总之你的话我可记得明明白白。你说只要我闯过千刀火海阵,你便放了丁贤梓,不再阻挠我与他长相厮守。是或不是?”
郎清此言一出,除了苦玄真人,在场者无不错愕。苦玄真人点头应道:“此事属实,我确实允诺过你。”
上官龙道:“你这婆娘当真是了疯。你难道不知千刀火海阵是以术制术,以法克法的阵门。仙界弟子入阵,是动不得一丝真元,施不得半点法术的。你要硬闯千刀火海阵,岂不是自寻死路?”
郎清抿嘴一笑,说:“我的生死与你们有何关系?便是我半途死在阵内,我也是心甘情愿,与人无尤的。你们只管布阵,我过不过得了,如何过阵是我的事。我只望真人说话算话才好。”
苦玄真人甩开拂尘,定睛看着郎清的脸,说:“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便成全你。”
郎清颔谢过,道:“我此上昆仑,早做了最坏的打算。若我闯阵中途身死,还望真人好生抚养我的孩子。丁贤梓认他也好,不认他也好,只要贵派善待于他,我便瞑目了。”
郎清在昆仑山住了两日,这两日里,丁贤梓一直没有现身。她闯阵那日,才算见到了丁贤梓。一年未见,丁贤梓样貌依旧,神色较之过去,却大不相同了。郎清看到他,本来起了笑意,然而丁贤梓才与她四目相对,便垂下眼睛,登时将郎清嘴边萌动的笑意扑灭了。
那日晴空如洗,太阳刚刚破云而起,白泽观上下二百余人便聚在昆仑山北的叠松岭上。叠松岭东有一口方圆数里的湖泊,湖心碧蓝,湖泊外围常年结冰,俯瞰仿似猫眼。西侧一半是如云的松林;一半是略有些起伏的平地,黑色岩石上缀着黄土,夏日里黄土上生出小草,开着紫红花朵,煞是好看,其余季节皆为白雪覆盖,岩石只零星漏些棱角,好像白面馍上吝啬地撒着黑芝麻。
众人聚在叠松岭西的平地上,面朝九根龙柱。那九根龙柱摆成品字形,放眼看去,所占地界并不算大,其内藏有一面八卦镜,镜面以冰炭掩盖,阵内一经动,那冰炭则生阴阳和合之焰。龙柱间以九色索彼此相连,九色索是采九种仙藤编制而成的,仙门中人一入此阵,便为这九色索禁锢其中,除了硬闯出阵,再无其他出路了。
苦玄真人对郎清道:“这千刀火海阵是专门惩处仙门弟子的阵法。入阵则无回头路,需一鼓作气闯过三关。一旦困于阵中,三个时辰内便会形神俱灭。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郎清回头看一眼丁贤梓,道:“世人都说夫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亦次之。我纵然身死,只要心不死,身死又有何惧?我若心死,纵得不死之身、不灭之灵,又有何欢?真人且将阵法动吧。”
苦玄真人举臂绕指,先腾空而起,行九色莲花印,朝那九根龙柱射出九缕游光。再飞至龙柱上空,双臂开展,改行道指诀,一面以足尖点龙柱而行,一面由指诀化气,将纯金、纯木、纯水、纯火、纯土五股一组,共三组罡气灌入龙柱围就的空间。他旋即翻身落地,马步凝元,再行玄武指诀。只见一道金波自他手印翻卷而出,澎湃激烈,势不可挡。金波袭至阵心,忽见一团五彩晕光由阵心疾涨开,吞了九根龙柱。那晕光高达百仞,并无定形,凹凸曳动、游丝浮沉,好像苟延残喘的活物。
众人目光全在郎清身上。她仰面打量这庞大的晕光,对苦玄真人道了声“多谢真人成全”,这便纵身跃入其中。
在场者哗然一片。上官龙歪头探向丁贤梓,道:“师弟一向聪明过人,怎么也有失算的时候?长白山上那许多标致的师妹,你偏挑了个疯子。”
丁贤梓并不反驳,抽着嘴角,耷着眼皮。泪水一滴滴滚过脸颊,勾着下颌,终于依依不舍,坠入雪地。众人都低声议论着,有说郎清是一心寻死的,有说郎清既然闯阵,定是受高人指引,有破阵之法的,有说郎清闯阵是由头,只为见丁贤梓一面的,至于郎清此刻的处境,谁也不敢设想。他们不知才一盏茶的功夫,郎清便闯过了焰海关。
一入玄棘关,她方才烧得焦黑的皮肤登时复原,又等着迎接千百利刃的洗礼了。刃口拉过皮肤,深深浅浅地割开她的肌肉、斩断她的筋节。血液本为温热,一旦淌遍全身,竟带给她阵阵寒凉。她原以为过这玄棘阵单是疼得钻心,闯了一半,疼还是疼,竟不觉其加深加剧了,反而是皮肉断口间持续不绝的摩挲,好像是水浪夹杂砂石,一遍遍、一层层、一股股地冲撞、拥抱、围剿、偷袭。这冲撞、拥抱、围剿、偷袭的错觉密密麻麻铺展开去,使她身体内部钻出奇奇怪怪的虫,源源不断,夺去力气、精神,将她掏空。眼睛何时失明、耳朵何时失聪、鼻子何时失嗅她浑然不知,正因痛到极致,她反而有一种坠落深渊的感觉,似乎四肢躯干全没了着落,只叫疾风托着。
时间流得又慢又轻,半个时辰的光景足有一生那么长。当尖刀渐次稀疏、皮肉渐次复原的时候,她又闻到了生铁的腥气、听到了叮叮咚咚的声响、看到了漫天似霞非霞、似焰非焰的晕光。这晕光紫红一片,此处透蓝,彼处透黄,好不炫目。垂头一看,她才现自己足下悬空,身体为一股力量撑在半空,方才飞扬跋扈的尖刀正在身下聚拢,形成梅花桩。焰气也在汇合,红彤彤的,穿梭在梅花桩之间。梅花桩眼看被烧得通红,她感到支撑自己的力量渐渐消失。本能地,她运一口罡气,稳住身体,不让自己落下去。但是很快,她便泄去法力,咬住下唇,双目紧闭,任凭身子坠向梅花桩。
通红的、尖尖的桩顶由她左脚足心刺入,穿过薄弱的筋肉,绕开骨骼,顶破足背,把一股焦臭送向她的鼻孔。那疼痛来得太陡,以至于左足叫桩顶刺透之际她并无多少知觉,需待右足也被稍低矮的梅花桩刺穿,她才意识到一股寒热交加的痛感,好似未达的雷声,要从她足底流经膝盖、脊梁,传到她的胸口脑门。这一瞬间拉得又细又长,细到除却左足的伤处,她无暇顾及其它任何地方,长到足心与脑门相隔数尺,却好比翻山越岭,跨了几重天。
终于,痛感涌上了脑门,连带着堵了双目双耳。她眼前一黑,耳边嗡嗡作响,与此同时,右足的痛感也迟来一步,挤进了脑门。虽说是疼痛,却非寻常疼痛可比,只是除去疼痛,实在没有更好的称呼。膝盖以下是又寒又麻的,及至伤处,却是火辣辣一片,也分不清那火辣辣的痛感来自足心抑或足背,足尖又是寒麻的,竟比浸在雪水中还要刺骨。足掌断裂的筋肉牵引足踝的脉向,叫她双腿情不自禁地抖着、颤着。
郎清因脑晕目眩,伤处以外的知觉并未引起她的注意。待她缓过神来,视野复原,她才不得不考虑迈开脚步的难题。要迈步向前,难处有二,一在抽腿拔足之痛,二在拔足之际,浑身重量压在另一侧足掌,动作若不轻巧些,陷得更深,下一步则更难拔离。她试图抬起右腿,不料双腿颤抖,竟使不上力气。于是她弯腰,以手抱腿,咬紧牙关,低吼着,硬生生拔起右足,再对准前方的桩顶,闭上眼睛,身子微倾,将右腿压下去。她不禁尖叫一声,右腿抖着,右臂也一并抖个不住。单这一步,她已拼了全力,汗水浸透额,七零八落贴在她脸上,好似结痂的刀疤。她垂脸看看左足,一鼓作气,弯腰抽腿,对准一尺开外的桩顶,轻踩下去。
走完这两步,郎清气喘吁吁,朝前方看去。也不知何时,由那远处的晕光泻下丝丝氲气,竟在前方堆成雾霭了。梅花桩排向远处,冷漠地挺着尖顶,淹没在雾霭之中。她突然笑了,那笑容既无来由,也无目的,却意外的爽朗,甚或透出三分坦然了。似乎在这一刻,疼痛变成了希望的影子,单是看着影子,她已经想到了希望的面孔。
如此这般抬腿、跨步、放足,一步步走下来,一步步数着。数到四十四步,她陡然现不远处的梅花桩没了尖顶,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只小巧玲珑的莲花台座。苦玄真人法力高深,这千刀火海阵既然由他一人布置,断不会出这等差池。一百零八根红梅桩减去大半,郎清不会不知,这是苦玄真人有意为之的。她心头一喜,起了走捷径的心思,若跨过剩下的五根红梅桩,眨眼功夫便过了阵。可是这念头才刚抬头,她便对自己生出嫌恶来了。对她来说,苦玄真人送她人情是苦玄真人的事,她已占了便宜,若再钻空子,便成了不义之人。她所以下定决心闯这千刀火海阵,便是对自己怀了万分的信念,若此刻坏了规矩,纵然谁也不知,她却不能原谅自己了。于是一步又一步,艰难地走完剩下的五根红梅桩,她终于踏着五十九只莲花台座,走到了千刀火海阵的尽头。
从阵外看,那晕光骤失华彩,似有一涨一缩两股力量在那晕光内外博弈。忽听一声巨响,晕光应声坍缩,众人随即看见一抹白辉自阵心冲天而上。
苦玄真人目光追着那抹白辉,喃喃道:“她到底闯过去了。”
白辉落向近处,郎清现了真身。她左手撑着墨玉金幢,右手行剑指诀,飞得从容自若。一袭粉衣漾起绯云,好似勃勃焰火,在她身后腾至半丈开去。原先晕光笼罩的地界只剩九根孤零零的龙柱,八卦镜破了、雪地融了、九色索断了,岩石黑得亮,困在白雪当中,好像一滴洇开的墨。郎清落在众人面前,收回墨玉金幢,目光扫过众人,定在苦玄真人脸上。
“真人,我既已破阵,你说的话,可能作数?”郎清问道。
苦玄真人掸开拂尘,道:“你大可放心,我说到做到,答应你的事,绝不反悔。”言毕,苦玄真人回身对丁贤梓道,“丁贤梓,这一年多来我不许你下山,虽是担心你沉迷男女之爱,误了修行,其实也不免有些私心。我们白泽观过去人才济济,自聂于飞叛教以来,便在收纳门徒一事上格外保守,生怕再出个像聂于飞这般仙根过人却心术不正的叛徒,动摇我派根基。也正因如此,这许多年来,白泽观弟子天资卓绝者甚少。为师不准你下山,也是因人才稀缺,担心来日难得寻一个像你这样禀赋奇佳的弟子。我毕竟是一派之主,这想法虽然自私了些,实在也有为师的不得已呵。”
丁贤梓上前两步,对苦玄真人拱手道:“师父心系仙家前程,弟子明白。”
“你不怪师父就好。”苦玄真人看看郎清,对丁贤梓说,“为师一年前对郎清许下诺言,若她闯得过千刀火海阵,我便放你下山,本是笃定郎清不敢闯阵,理应知难而退。说实话,她胆敢闯阵已属不易,现下又得以破阵而出,更见她对你一往情深。我若再横加阻拦,不光于理不合,于情,也实在说不过去。罢了,今日你便随她下山吧。从今往后,你与郎清双宿双飞,为师再不会干预了。”
“师父,我……”
苦玄不等丁贤梓言语,对郎清说:“你与丁贤梓的这段情缘是你们命中注定的。前日你上山,我已决计放丁贤梓归俗,所以布施千刀火海阵,只是最后试试你诚心几许。你对丁贤梓,到底是真心的。”
郎清喜形于色,跪道:“真人如此深明大义,我竟不知如何感谢。且受我三拜。”
郎清拜了两下,苦玄真人便将她扶起,笑道:“我为一己之私有意拆散你们二人,已属不该了。今日并非我深明大义成全了你,是你自己成全了自己呵。你为了丁贤梓甘受那千刀火海阵的折磨,足见你对他情比金坚。”言及此,苦玄真人又对丁贤梓说:“你虽下了山,不再是白泽观弟子,你我师徒之情仍在。来日你若遇了麻烦,只管来找我,我定当竭尽所能。”
丁贤梓垂头沉思片刻,闭上双眼,说:“师父,我是不会离开白泽观的。”
他此言一出,莫说郎清和苦玄真人了,便是旁观的众人也因诧异哗然一片。郎清痴痴地看他,道:“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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