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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恒一步步引导她,道:“不,你错了。”
徐苏苏不知不觉被他杯中旋转的涡流吸引,目光紧紧被那漩涡吸附,喃喃自语:“我……错了?”
魏恒轻声道:“是的,你错了。你对你父亲的感情并不是尊敬,更不是爱,而是恨。你恨他,因为他从未把你当作一个独立的生命对待。在他心里,你只是依附着他的一个附庸而已。你永远是他身体里流出来的一摊血,被割掉的一块肉,你没有灵魂,没有生命,甚至在他面前没有话语权。这些年来他怎么教导你?以父为天?还是父为子纲?还是命令你铭记作为一个女人应坚守的三从四德?”
说着,魏恒忽然停住,看向她的双脚:“他还给你缠足,对吗?”
早在第一次见到徐苏苏,他就察觉到了。徐苏苏走路总是又轻又缓,步子迈得很小且虚浮,她的鞋子永远是成人女鞋的最小号。
徐苏苏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像是踩在了涉水的河边般,迅速收回双脚,把膝盖抱得更紧。她苍白的脸色陡然染上两朵殷红,眼睛里悬着一层晶莹的泪光。魏恒点到了她的痛处,一双畸形的脚,是她背了二十七年的耻辱。
像是为了阻止魏恒忽然脱掉她的鞋子检查她的双脚,徐苏苏拼命想要捂住自己的脚,但是她的手上戴着手铐,就算把手腕勒断了也遮掩不住自己的耻辱。手铐一阵“叮叮当当”乱响,徐苏苏把手腕拉出好几道血痕,泛着冷金属光泽的手铐被鲜血染红,红得刺目。终于,她累了似的,停止拉扯自己的双手,呆坐在椅子上歇了一口气,一直盯着魏恒手中的杯子里那缓缓转动的漩涡。
魏恒并不劝导她,直等到她折腾够了,累了,自己停下来了,才继续说:“你的父亲亲手造成了你身体的残疾,接着又不断腐蚀你的思想,试图把你变成他的教徒,他的崇拜者。现在,他又操控你的身体,利用你的双手杀人。你只是他操纵的一个傀儡,不,应该说你一直都是一个被他操控的傀儡。我刚才查了你父亲往年所有的病历和就诊记录,他在一年前就得了睾丸炎,因为血管坏死,无法供血,所以被切除了两个睾丸。在他心里象征着男性权力的男根忽然变得残缺不全,他一定很愤怒,很自卑。不久之后,他中风偏瘫,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废人,我能感受到他的绝望和愤怒,因为他的残缺和无能,所以他开始憎恶、嫉恨所有健全的男人。但是他自己没有作案能力,所以他利用你杀死了那些男人,然后割下那些男人的生殖器……这真是太残忍了,他先是摧毁你的身体,然后奴役你的思想,现在又亲手毁了你的人生,你难道不恨他吗?”
徐苏苏:“你想让我恨他?”
魏恒:“你必须恨他。”
徐苏苏:“为什么?”
魏恒:“因为你只有说出他对你的虐待,说出自己是受他威胁受他指控,法庭才会对你开恩。”
魏恒圈在手中的杯子里,水旋转得越来越快,漩涡越来越深,勺子摩擦杯底的声音也越来越惶急,像是女人哀哭的调子。
徐苏苏怔怔地看着他手中旋转的水,脑子里像是被什么无形无状的东西塞满了,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掏空了脑浆。就在她的意识即将随着锥子似的水流向下冲破杯底的时候,魏恒忽然把勺子从杯子里抽出来,轻轻磕在了杯口,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像是某种休止信号。
徐苏苏猛然抬起头,眼神在瞬间发生了变化,好像在恐惧着眼前的男人,尽管男人的初衷是搭救她,但是思想被他擅自入侵的不安还是让她心下恓然。
魏恒盯着她:“现在回答我,你恨不恨他?”
徐苏苏看着他,目光剧烈颤动,唇角挑出一丝凄惨的笑意,说:“恨。”
魏恒眉心微微一扬,正要说话,就听到她又道:“但不是恨我的父亲。”
徐苏苏直视着他的眼睛,眼珠像是被撕裂了似的染上几条红血丝,她以一种狰狞的面目癫狂大喊:“我恨我的母亲!”
魏恒一默,抬了抬手示意让她说下去。
徐苏苏疯了似的仰起头哈哈笑了两声,那笑声惶急,短促,尖利,还不等人皱着眉捂住耳朵,笑声已经消失了。
“你说得没错,我的脚的确被缠过。”
她把双腿放下,踢掉脚上的一双染了泥的皮鞋,露出一双骨骼畸形的脚。
虽然见识过诸多的苦难和罪恶,但直面一个女人残疾的双脚,魏恒还是第一次,那视觉冲击力让他目光一颤,静坐无言。
为了美观,徐苏苏和其他女孩儿一样,穿着一双透明的船袜。而她的双脚却和其他女孩儿大不相同,她的脚掌像是被人生生从中间割去了一段,然后将两端皮肉堆合在一起重新粘连、愈合,呈一种怪异的倒三角。她的五根脚趾紧紧地合并在一起,像是生来长在一起,脚趾弯曲向下,是为了维持身体的平衡而不得不用尽全力地抓地,造成的骨骼扭曲。
魏恒看得出来,她至少缠了两次,因为她脚背的皮肉还铭记着缠足的纱布在她脚背勒出的痕迹,像是被刀切割成一条条烂肉,然后缝合结痂,留下一道道永不磨灭的伤痕。
家庭对一个女孩儿的迫害,何以惨烈至此。
徐苏苏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双脚,她把双脚垂在半空中悠然地荡来荡去,像是坐在河边洗脚的少女,一幅天真烂漫的景象。
“你知道我多久没有在除了家里之外的地方脱鞋子吗?”
徐苏苏低着头,看不清楚脸,魏恒只听到她那重新活过来了似的,如跳跃的兔子般可爱的声调。
魏恒没有接她的话,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徐苏苏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十六年了,初一那年,我住在学校宿舍。当时我还以为所有女孩儿都和我一样呢,但是当我脱掉鞋子坐在床边准备洗脚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一个异类……”
她顿了顿,那只小兔子忽然停止了跳跃,精疲力竭苟延残喘地趴在草地上,等待黑夜做碑,把它埋葬。
“我永远忘不了当时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一头怪物一样。我再也不敢逛街,不敢去鞋店里试鞋子,不敢去人多的地方。我甚至没有办法长时间地站立、走路。”
徐苏苏在哭泣,她的哭声中没有丝毫怨恨,只有无尽的悲伤和刻进她骨子里的耻辱。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哭着说出自己和同学们的不一样,埋怨我的父母弄坏了我的脚。但是却惹怒了我的父亲,我父亲扇了我一巴掌把我关在卧室,然后我听到我的父母在隔壁房间里吵架。”
忽然,她发出一声细微的冷笑:“他们在争吵,到底应该在我几岁的时候为我缠足,我父亲认为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应该为我缠足,我母亲坚持认为要等到我小学毕业……那是我母亲第一次敢和我父亲大声说话,我母亲的无礼使我父亲很生气,他动手打她。她一边躲一边来到我的房间,把我从床上拉起来说'妈妈带你离开,去找杜阿姨,再把你的脚裹一次'。杜阿姨是她在女德学校的朋友,我母亲第一次给我裹脚,就是在她的指导下进行,裹脚太疼了,我不想去,就赖在床上不起来。我母亲就打我,把我硬拖起来,结果在门口被我父亲拦住。我终于知道我父亲为什么隔了许久才追过来,原来我母亲不小心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指甲印,很深,都流血了。”
随后,魏恒再一次听到了她第一次被审讯时说出口的话,她说:“那天晚上下着很大很大的雨……那天晚上我头一次看到我爸爸那么生气,他把我关在房子里,拽着我妈的头发出去了。我跑进厨房,站在凳子上从厨房的窗户往外看。窗外是后院,我看到我爸把我妈拽到后院,我妈跪在地上在求他,但是我爸不理她。他扇她的脸,跺她的胸口,捡起地上的石头砸她的头。”
徐苏苏的头低垂着,乌黑的长发顺着她的脸侧垂下来,她的双脚在轻盈地摇晃,如果她的脚不是那么丑陋,那么这一幕将颇为悦目。她说:“相比我的父亲,我更恨我的母亲。”
当她说出“母亲”两个字的时候,魏恒从她口中听到了怨毒的怒气和冷酷的凉意。
徐苏苏的眼泪掉得猝不及防,她用力睁着双眼盯着自己的脚背,眼泪顺着她的眼角坠落,她咬着牙,仿佛嘴里含着什么东西,她要将其咬烂:“我当时年纪小,只能听从于父母。我不知道父亲教导我的东西对不对,但是我的母亲却从旁协助,她帮助我父亲控制我,奴役我。他们先是毁了我的脚,现在又毁了我的生活!”
她猛地抬起头,像是从水里拔出头颅的女鬼,恶狠狠盯着魏恒,冷笑道:“你以为她到银江是来找我的吗?找我?哈哈哈哈哈!她来找我父亲!她是个贱骨头,差点被他打死,差点被他活埋,竟然还像只认主的狗一样闻着味道一路找过来!我倒宁愿她死了,我倒宁愿当年被我父亲埋在后院的那个人是我!我恨她……我恨她!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从来都没有履行过做一个母亲的责任!她只是把我当作讨好我父亲的工具,她把我当作一头猪、一只羊、一条狗一样向她心里的天神献祭!直到我父亲让我杀人,她还跑来劝我……哈哈哈哈哈,很可笑吧?她竟然劝我?说我不听父亲的话就是不孝!”
徐苏苏越来越疯狂,疯狂地笑着,哭喊着:“我不孝?我孝顺了他们二十七年!最后呢?最后他们联手把我变成了杀人犯!我恨他们,我恨徐红山,我更恨刘淑萍!我恨他们生下了我,我恨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他们有什么资格做我的父母?他们亲手将我变成今天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还说我是他们的好女儿?哈哈哈哈哈!我是他们的好女儿吗?我宁愿去当妓女,当毒贩,当艾滋病人的女儿,也不想跟他们染上一丁点关系!我身体里流的血让我感到恶心,我浑身上下,到处都在流脓、生疮,我的身体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烂透了!这就是他们想要的好女儿吗?!我恨他们……我恨不得,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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