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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雪瑛厉声道:“你们都给我记好了,翠姑娘是我的丫头不错,可在这个家里,跟你们比,她就是小姐!”众人害怕地点头。翠儿大为不安:“太太,您别”雪瑛回过头温存道:“妹妹,快说,这会儿想吃什么,只要是北京城里有的,我让他们给你买去!”翠儿心头一阵难过,有气无力道:“太太,您千万别这样,您要是这样,翠儿心里倒要不安了。”雪瑛见她仍旧与自己这般生分,心也冷下来,半晌慢慢站起离开了。翠儿眼睁睁地看着,半晌又哭了起来。
雪瑛不再过来。翠儿病了好几天,有一日见午后阳光温暖,撑起身子走出房间。她病后颇为虚弱,在廊中走了许久,慢慢到了后花园。远远看见雪瑛一个人在偌大的花园里踽踽独行。翠儿怔怔地瞧着她,心疼雪瑛,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般落下来。她抹去眼泪,叫了一声:“太太”雪瑛猛一回头,先是一怔,接着露出了难得的笑容,道:“翠儿,你好了?”“太太,我好了。”翠儿忍不住又要落泪,可赶紧硬生生地止住了。
雪瑛高兴地走到翠儿面前,笑着看她半晌,突然拉起她的手:“走走,我给你看一样东西。”翠儿见她高兴,便点了点头。两个人牵着手来到雪瑛屋中,雪瑛打开箱子,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接着取出一个小包,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一个和当年致庸送给雪瑛一样的鸳鸯玉环露了出来。翠儿大惊:“太太,这是”雪瑛拉翠儿坐下.眼中忽然涌出泪花:“认出它来了?”翠儿点头,仍旧惊讶不已:“太太.这是哪里来的?”雪瑛摇头:“你想错了,这只鸳鸯玉环不是乔致庸当年送给我的那只.这只是我前几天让胡管家照着样子请玉工做的。你仔细看看,和当年那个,是不是一模一样?”
翠儿不觉热泪盈眶:“太太,没想到过了这些年,玉环的样子您还记得这么清楚。”雪瑛眼睛一热,反复抚摩玉环:“是呀,怎么能不清楚呢,他是我爱上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男人,这是他送给我定情的信物,当年我可是把它当作命一样藏着,护着,天天看它,亲它,自然把它上面的每一条细纹都记在了心上。”
翠儿想着当年的种种往事,也颇为难过,当下劝道:“太太,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就不要再想它了,这东西,快收起来吧,看着只能让人难过!”雪瑛却不松手,捏着玉环哆嗦道:“我们女人,以为男人给了我们这个东西,就终身有靠了,可我们错了。来,妹妹,伸出手来。”说着雪瑛拉过翠儿的手,将玉环给她戴上:“翠儿,我把这只玉环送给你。”翠儿大惊,赶紧褪下来,急道:“太太,这么贵重的东西.万万不可”
雪瑛按住她的手道:“好妹妹,你害病的这些日子,可吓住我了!你瞧瞧我现在过的日子。我呆在山西,那么大一个家,虽然仆佣众多,可我整天一个人,孤单得受不了;我搬到北京来住,以为到了这里可以热闹些,但这里也是这么大一座院子,这么大一个花园子,还是我一个人,每天孤零零地走来走去,就像一个活死人,一个游魂一想到我一辈子的日子都可能要这么过,我就害怕!妹妹,我现在身边只有你,你可要救救我!”翠儿心中大悲,一把搂住她,哭道:“太太”
雪瑛泪流满面道:“翠儿,好妹妹,你答应我,就是天下所有的人都离开我走了,你也不会,是不是?你是我从娘家带出来的,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你都不会离开我,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撇下不管。对吗?”说着她仰脸向翠儿看去。翠儿心头大痛,赶紧点了点头。雪瑛却勃然变色道:“不,你骗我呢,你也不会!”
翠儿见她这般反复无常,忍不住大急:“太太,您,您为什么要这样?”雪瑛拭泪,和颜悦色道:“翠儿,别叫太太,还是叫小姐吧!”翠儿已经不习惯了,半天别别扭扭地叫了一声:“小姐”雪瑛点点头,发了一会呆,半响突然开口道:“我问你,你真能舍得下长栓吗?”“我”翠儿被她冷不丁一问,心情又大痛起来.手上摆弄着玉环,半天说不出话。
雪瑛叹口气,要帮翠儿将鸳鸯玉环重新戴上,翠儿一惊,再次推辞起来。雪瑛按住她的手道:“咱们俩中间,只有你有资格戴它了。至少这世间的男人还有一个想着你,只可惜他没有这么一只玉环送给你!”“小姐”一听这话,翠儿心头又翻滚起来。雪瑛看看她,话里带话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就是有一只这样的玉环送给你,也不一定会娶你;就是他娶了你,你和他也不一定能白头偕老!”翠儿见她说出这般刺心的话,当下泪花涌出,低头不语!
雪瑛又换了一种口气.指着玉环道:“好妹妹,你要是真的愿意留下来陪我一辈子,不让我孤单一个人活到死,你就留下它吧。”一听这话,翠儿一边流着眼泪,一边颤声道:“太太,我”雪瑛道:“强扭的瓜不甜,你要是不愿意,你就走”翠儿将玉环摘下来,想了想,又戴上去,又摘下又戴上半晌大哭道:“太太,我会留下来陪您一辈子”
一听这话,雪瑛抱住她.哭道:“好妹妹,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你把长栓忘了,我也把乔致庸忘了,就我们两个在一起活,谁也不离开谁,说好了?”翠儿点点头,心头大痛,更多的眼泪瀑布般涌出。雪瑛又松开她:“可我还是担心,你不会真的忘了长栓!你能吗?”翠儿见她这般反反复复,推开她转身跑走,又回头哭道:“太太,您不要老这样逼我”
雪瑛变色。这时,一个小丫头进来说胡管家求见,雪瑛只得作罢,示意请胡管家进来。胡管家一进门就道:“太太,潞州那边出大事了!”雪瑛皱皱眉,不耐烦道:“什么大事,你慌成这样?”胡管家压低嗓子,道:“乔家突然把他们在潞州的生意都撤了!他们不做买丝织绸的生意了!”雪瑛闻言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你是说乔致庸认输了,把潞州织绸的生意乖乖地让给我了?”胡管家点点头:“应该是这样,可是太太”雪瑛笑容骤落:“你想说什么?”
胡管家迟疑道:“太太.不管怎样,他们撤了,那我们在潞州买丝织绸的生意,还接着做吗?”雪瑛愣了愣,一种巨大的失落,一种被对手轻松甩掉的痛苦涌上心头:“乔致庸走了,乔致庸败了。可没了乔致庸,我们还做什么?乔致庸,他不是败了,他这是轻轻地就把我给闪了,自己毫发未损!这个乔致庸,他简直气死我了!”胡管家任由她发泄,半晌又问:“太太,那潞州的生意”
雪瑛失态地叫道:“乔致庸不做,我们也不做,不赚钱的生意我们还做,傻吗?撤!用撤出来的银子开票号.他在哪里开票号,我们也在哪里开票号!”
4
致庸这次回到祁县.本想悄悄地回,再悄悄地走,不料由于他在商圈里的名气越来越大,所以虽然他是低调地回了祁县,但仍旧生出许多的应酬。曹氏原本担心他在京城的安危,一直生病,这次一见他回来,欢喜得当天就下了床。玉菡更不用说,虽然有一阵担心得几乎要崩溃.但在得了平安信后又生了一个儿子,尤其见致庸接信后便放下手头事务急速返家,更是满意得说不出话来,那情意又深深地浓了一层。
致庸到家没多久,曹掌柜就来报:“东家,潞州那边有消息了,那家跟我们作对的徽商,也把生意撤了!”致庸心一沉:“真的?”曹掌柜激动道:“东家,您还真神了,您算着我们明里撤了,对方说不定就会撤,他们真撤了!”致庸脸色一时间异常严肃起来。曹掌柜试探道:“东家,您是不是连对手是谁都猜出来了?”致庸摇摇头,回避着心头想到的那个人:“不是说是一家徽商吗?”曹掌柜看看他,也不再朝深处问,接着转入正题:“东家,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致庸想了想道:“照计而行!他们走了,我们还回去,暗里生意不是都还在潞州吗?”曹掌柜刚要走,致庸又喊住他道:“等等,太太现在正坐月子,去不了潞州,咱们这一回也学一学那位相与,不要说乔家又回潞州了,我们也来个隐姓埋名,不让别人知道我们是谁,如何?”曹掌柜恍然大悟道:“我懂了,这个办法好是好,就是麻烦一点儿。东家是担心我们打着乔家的旗号回去了,我们的对手也会回去,是吗?”致庸叹了一口气:“也许不会,尽量避免吧。”曹掌柜点头离去。致庸回转身,久久地注视着一个方向,突然自语道:“雪瑛,难道真的是你?”
致庸在家呆了几天,就按原定计划,带着长栓往包头去。刚到雁门关,一个惊人的消息拦住了他。那日他们正在店中打尖,忽听旁边桌上的一位胖客商道:“听说没有,就是今年带兵打过黄河,声称要一直打进北京的长毛军大帅刘黑七,在安徽战败,做了官军的俘虏。”此言一出,喧闹的店中立刻静了许多,半数的人都竖起耳朵来。那客商一见这么多人注意,当下得意地提高声调道:“我有个表舅现在朝廷为官,圣旨是他帮皇上拟的,消息是他家传出来的!”“然后呢?”和他一桌的另一个客商一迭声地追问起来,这胖客商矜持了一下,继续道:“这个人可是朝廷和长毛军开战以来活捉的最大的官之一,皇上发了旨,近日就要解他到北京,在菜市口凌迟处死呢。”
致庸大惊,连忙站起,冲着那客商一拱手:“这位爷请了,你刚才说那位被抓住的长毛军大帅,真叫刘黑七?”胖客商看看他,道:“是啊,就叫刘黑七,怎么,你和他有亲还是有旧?”致庸闻言一怔,赶紧摇头。胖客商见状道:“一无亲二元旧,你这么着急于吗?对了,听话音你是祁县的,这刘黑七也是你们县的人呢,没准你以前就听说过他?”
致庸没有接口,拱了拱手表示谢意,低声对长栓道:“咱们不去包头了,赶快回北京,晚了就见不到了!”长栓大惊:“东家,您要去北京见刘黑七?”但见致庸已经红了眼圈道:“什么话也甭说了!赶快走!刘寨主是当年被我不慎带进长毛军中去的,他就要死了,我别的帮不上,我得去送送他,表一表我的愧疚之心!是我乔致庸误了他呀!”长栓傻了眼:“东家,可眼下”致庸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丢一块银子在桌上,大步走出,上马急驰而去。
李德龄见致庸黑着眼圈,风尘仆仆赶回北京来,已经大大地吓了一跳,待得知原因后,更是大惊失色,赶紧把致庸拉进密室,紧张地问道:“东家,您真的是为刘黑七赶回来的?”致庸重重地点头。李德龄叹道:“东家来晚了,那刘黑七和他儿子刘小宝前天已在菜市口正法啦,这事整个北京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致庸大叫一声,呕出一口血来,一把抓住李德龄,一迭声地大叫:“什么?已经死了?”说着泪珠子就扑簌簌地落将下来。那李德龄挣脱了他的手,赶紧走过去,看看窗外无人,回头扶他坐下.低声劝道:“东家,别这样啊,人死不能复生,再说这两人死得悲壮慷慨,他们是唱着咱们山西梆子死的,行刑那天好多人都去看了,都夸他们是真英雄呢!”
致庸一时呆呆地坐着,两眼直直地望着远方,泪水就像泉水一般流个不止。李德龄看看他,又叹道:“说来也真是可怜,朝廷要杀一儆百,听说每个人都剐了三千刀才死,死了还要暴尸一月.不准任何人收殓。”致庸猛地站起,大声问:“怎么,人杀就杀了,还要暴尸一月?”李德龄吓了一跳,点头。致庸不再说话,走到窗口久久伫立,突然回头吩咐李德龄:“让铁信石来见我!是我害了刘寨主父子,我不能赶在他们临死前见一面,当面对他们说出我一生的悔恨,请他们原谅,我还不能在他们死后为他们收尸吗?”
京城何家内宅里。雪瑛一个人呆呆地坐着。翠儿见她无聊,走过来没话找话道:“太太,您知道吗?前几日那个被皇上在菜市口斩了首的刘黑七,就是那个要带兵打进北京来的长毛军大帅,竟是山西人,还是祁县的呢!”雪瑛古怪地看她一眼:“你怎么才知道?告诉你,这个刘黑七,原本就是祁县的强盗,祁县好多人都认识他,就连乔致庸,和他也有瓜葛呢!”
翠儿一愣:“乔东家和一个强盗有瓜葛,不会吧?”雪瑛瞅了翠儿一眼,没好气道:“怎么不会。当初不是乔致庸单枪匹马去老鸦山,要刘黑七与他一起南下贩茶,这个刘黑七还出不了山西,去江南投奔长毛军呢。这件事别人不一定知道,可是我知道!”翠儿一听就变了脸色,赶紧摆手,低声道:“太太可别乱说,这样的事,要是让朝廷知道了,给乔东家安一个通匪的罪名,那可是杀头的罪!”
雪瑛哼了一声,猛地站起,回头恨恨道:“翠儿,他把我害成今天这个样子,还不够个杀头的罪吗?”翠儿心中暗暗叫苦,不敢再说什么,转身就要走开。雪瑛皱皱眉道:“你又要到哪里去,还没陪我说两句话,就这么不耐烦了要走开!”翠儿看看她,百般无奈道:“太太,我我就是心里闷得慌,想出去走走。”
雪瑛盯了她一眼,看她紧张地摆弄着手上的玉环,恨声道:“你,还是忘不了长栓?”翠儿忍不住委屈道:“不,太太”她说不下去,眼泪又要涌出。雪瑛道:“你要是忘不了他,就去西河沿大德兴找他吧,让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到死!你也不用来给我收尸,也不用回来哭我!你走,你们都走,我谁也不想见!”
翠儿看她又是一阵疯癫般的发作,只得赶紧回来:“太太,我不出去了,行吗?太太怎么忘了,长栓眼下不在北京,长栓和乔东家已经回祁县了。”雪瑛眼中闪出泪花,变了个凄凄切切的腔调道:“翠儿.你现在和我在一起,是不是觉得特委屈?我这个人是不是变得让谁都受不了?谁都特想从我身边走开?”
翠儿连忙摇头:“不,太太,我就是想出去走走。太太不让我出去,我就不出去,我在家陪太太。”雪瑛拭去眼泪道:“不,你去!想出去走走就出去走走。来人,传话给前院,给翠姑娘套车!”小丫头应声走出。“谢太太!”翠儿暗暗松了一口气。雪瑛看看她,又换了一个脸,转过身去不再说话。翠儿注视着她的背影,急忙离去。
翠儿出门上车,心头一阵轻松,接着却落下泪来。车夫何二在前面问道:“翠姑娘,去哪?”翠儿想了想,拭泪道:“去西河沿大德兴茶票庄。”何二也不多问,当下便往西河沿赶去。翠儿在车中摆弄着腕上的玉环,低低地赌气般自语道:“就算他不在,我就不能去那里走走?这个没良心的,真的就把我忘了?”
大德兴茶票庄到了。翠儿寻了一个隐秘的地方下车,痴痴地望着那个熟悉的店门,想着长栓不在,自己还是这么痴情,不觉流下眼泪。就这样一动不动呆了一个时辰,刚要吩咐回去,却见一个人赶着大车从大德兴茶票庄大门里走出来。翠儿大惊,只当自己花了眼,揉了揉定睛看去,正是长栓。翠儿还没有喊出口,那长栓已经赶车从她面前匆匆驶过,向前面一条街去了。
翠儿心里热腾腾起来。这些日子她在何家已经受够了,她想见一见长栓,从他嘴里得到一句准话,只要长栓说出一个走字,她就会不顾一切地离开那个已经成了她的地狱的地方。翠儿吩咐车夫快跟上去。只见长栓转到后街的棺材铺停下来,没多久又见他指挥棺材铺里的伙计将两口棺材架到车上,用干草小心盖好。翠儿又惊又疑,心头扑腾腾乱跳起来,自己要办的事也忘了大半。
那长栓左右看了看,载着两口棺材离去。这次他没有回大德兴茶票庄,而是向城外赶去。翠儿令车夫一路远远地跟着,只见长栓走的路越来越荒凉,树林子越来越多,已经很少看见行人车辆。翠儿越跟越觉得长栓的行踪诡异,心里也越来越觉得害怕。这时就见长栓赶车转过一个荒凉的山坡,进了一片林地,四下看了看,停了车,草帽盖脸,闭目打起瞌睡来。翠儿远远下车,慢慢摸过去。长栓仍在打瞌睡,停车的地方赫然出现两个挖好的大坑。翠儿身上冷汗都出来了,不敢再去惊动长栓,转身哆嗦着往回走。走了一阵,强烈的好奇心又让她停下了脚步,寻了一个有利的地形躲好,耐心地等待起来。
夜,渐渐地暗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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