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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可否不用语气词?”
她回我:“房子给了他以前的小时工,存款全部捐掉。”语气还算平静,就是让人感觉有点隔日的灰尘味,在无人的房间飘啊飘的。
“为什么要给小时工呢?”
她淡淡地说:“他想跟她结婚,因为她把他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他觉得干干净净就是家——”她没有哽咽,但也说不下去了,枯淡的语气中自有浓伤。
沉默。良久我叹一记,“其实我理解他,要一个干干净净的家,一个本本分分的人,这个理由对婚姻来说足够。”
锦年瞥我一眼,有丝诧异。
她总以为我对陈勉成见很深,不错。曾经很深。我和他较量了很长时间,商场、情场,现在火已燃尽,成败几何,却再说不出道理。
锦年在伦敦外城租一个小公寓。一房一厅的格局,房子布置很诧异,不伦不类的东方色彩。她看我皱眉头,解释说是一个尼泊尔学生住的,租了全年,结果有事回家了,很便宜地就转租给了她。家具装饰都是现成的,她也懒得改。
我去卫生间洗了手,而后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锦年在厨房烧水,问我:“喝茶还是咖啡。咖啡只有速溶的。”
我说:“茶。”
我从她卧室退出来,她正好沏好茶,水不知有没有完全沸腾,茶叶浮在水面,像蓝藻一样,挤挤挨挨,难以下嘴。
她见我面色有异,说:“先别忙喝啊,要沉淀一下。”
“什么茶?”我随口问。
她忽然笑,先还掩嘴,看控制不住,索性就大方地笑出声,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我莫名其妙。可怜的孩子,大概久不笑了,看到沈觉明觉得很亲切,可以肆无忌惮地嘲弄。好吧。让笑声来得更猛烈些吧。我自顾喝茶,不理她。
可她就像水龙头里放不完的水一样,收不住了,捂着肚子蹲在地上,任泪水雨一样洒出来。
“可以让我也笑笑吗?”我忍不住说。
她揉着肚子努力告诉我原因:那个租她房子的尼泊尔学生第一次见她,请她喝中国茶,她问是什么茶,那学生想了半天说,洞,洞什么?有个洞……山顶洞人。她诧异,那不是一种类人猿吗?后来才了解,原来她想说冻顶乌龙。
我没觉得好笑。可她说好笑死了。她曲着身子,肚子在痛,泪水更肆虐了。
我把她拽起来,拖到沙发上。她又歪过身笑,倒下去,两只拖鞋啪啪扫到我身上。
我不知怎么了,烦躁之后,转身重重压住她,对着她的眼睛恶狠狠说:“不许笑!笑就吃了你。”
她肌肉瞬时绷紧,果然不笑了,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无辜而迷惘,而后逐渐过渡为紧张慌乱。
我离她脸面大约一寸的距离,她的脸在我面前放大,每个变化的瞬间都不会错过,而是太压抑,太疲惫。她要出口,可是找不到。伦敦,连个听得懂中文的人都没有。可是谁叫她跑到这个鸟地方?
我心内渗出些悲哀的意绪,把她扶正,认真地说:“锦年,他走了。”
她惊恐地摇头。
我指指卧房,“是他的手表吧,我看到了。”她把两块男用手表搁在了枕边,手表都坏了,空有两个凝固的时间。我不是特别清楚这两个时间对她而言有怎样的意义,我只知道,她每晚与它们同眠,心心念念记取一份无从弥补又无法追及的缺憾,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人承受不了这样的重压。我希望她可以释放,于是我几乎是刻意地挑起关于陈勉的话题。
“锦年,我以前挺讨厌他的。知道吗?他生前,我为了安安揍他,打得很重,他没有回击,出乎我意料。”
“别说——”她侧过脸。
“很奇怪的,他走后,我倒是想起他以前在畅意的情景。我们一起联手打过几个单,配合还默契。他是个有心人,看待事情,角度总是跟别人不一样些。以前,觉得他有点不够磊落,阴损,现在想,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有资本光明的。大家的生活环境不一样,认识不一样,走的路自然也不会一样。其实,我也挺阴损的,我的阴损就是心安理得地利用别人的阴损,还要维持自己道德的优越。说实话,在朗恩的事情上觉得挺抱歉的,他未必有出卖我的念头,但是我不得不防。锦年,对你我也说声抱歉。很多事情,必须经过时间沉淀,置身其中的时候,容易坐井观天,觉得世事不过我们想象中的那样,现在回头琢磨,才觉得当初的很多判断都特别武断。话兜了一圈,锦年,我只是想跟你说,我理解他在你心中的分量,理解你为什么会对他念念不忘"我不爱说这类话,很不洒脱,我是那种即使在退场的时候也要维持风度的,但这一次,我愿意放低身段。
“你别说了好吗?”她抽泣,很快就泣不成声。
她后来断续说:“我对自己恨得不行。他从来就不相信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可我从来就相信。事实证明他是对的。我伤害他。现在回想起以前他给我打电话,一遍遍求我,叫我不要离开他,说他有什么不好,指出来,他一定改我就非常非常难过。我可以不去爱他,我当时怎么荒唐到要这样伤害他。他一个人生活,在这世上也没亲人,就信我一个,可我一点都不关心他,就知道想着我自己的感觉。那么多年,就随他一个人在外边辛苦,单纯地问声好都没有。我们结婚的时候,他求我跟他一起走,我不肯,他说我不够爱他把手表摔坏了。他千方百计去找真相,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找什么真相。我不够爱他,我配不上他的爱。他没有办法面对这份感情,背井离乡,他不是逃避,而是想他什么都没有了,但至少还可以拥有我的梦想。你不知道他拍了多少照片,写了详细的附注,我看了,真的为他难过。他何必这样对我?不值得的。我决定嫁给他,什么都不想,要结婚。可是,我最后还是丢下了他。他咳嗽,奄奄一息,说锦年,你上去等我,可我把他扔下了。你不知道,他连个葬身之地都没有啊,就这么草率地被处埋掉了。我每次想起来就揪心,不知道灵魂会不会飘,我希望他到我身边,我也永远爱着他,我错了”锦年说不下去了,就是扑簌簌地掉眼泪,边擦,边流。眼里都是绝望的痛楚。我看得也很难过,只是没法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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