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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峰没进洛阳城,在城郊外找到了华远行和李纷至的坟,冬日里更显荒凉,兄弟俩这一时总算和平了片刻,大哥没有在爹娘坟前骂弟弟,两人并排跪着,青萍只是磕了两个头,便返回了马车。
成峰两手攥着拳头,默默地流眼泪,狠咬着下嘴唇,不肯出一声,成雨却呼天抢地,哭的直不起来腰,爹啊娘啊的大喊,鼻涕都蹭满了胸前衣襟。父母骤亡,对华成峰来说是心里被砸穿了的洞,对华成雨来说,那可是从天堂跌落到地狱,骄傲轻狂的歃血盟大公子,变成了沿街乞讨的小乞丐,好不容易找到了大哥还天天挨骂,华成雨没疯,算他骨血里还留着点他爹娘的气概。
华成雨本打算等着华成峰在爹娘坟前誓,从此会好好照顾幼弟,但是华成峰根本没这个打算,若是华成雨还扛得住骂,就在他身边跟着,要是扛不住,分道扬镳最好,他才不在意有没有这个累赘。
直哭了大半晌,成峰将成雨拉起来,兄弟俩合力请出了爹娘简单的棺木,移去了不远处的白马寺,请僧侣做了场法事,度了亡灵,重新渡化了牌位,就在寺里火殓了,守了七天,兄弟俩抱着爹娘的骨灰坛和牌位,往襄阳而去。
闷闷地走了一日,晚上到了洛阳南边的一个名为厉县的小城,打算进城休息一晚。成峰算了算,口袋里没多少钱了,成雨和青萍把自己身上的钱也拿出来凑在一起,怎么算,也到不了襄阳。
成峰找了个小店,安顿了俩人,告诉他们别着急,钱的事情,他会想办法,华成雨这个只会花钱的主子是指望不上的。
晚饭后成峰一个人在街上游荡,琢磨着为何秦大哥、怪大哥、金公子都不愁钱花呢,这世上定有找钱的法子,前些日子花了不少灵岳的钱,又花了些秦书生的钱,此刻想想,还有些过意不去,他暗自下决心以后要偿还。
正琢磨间,忽听身后由远及近群犬狂吠奔跑,中间还夹杂着破了音的呼救,声嘶力竭,华成峰回头,一个穿着一身土色衣服的少年,正被一群野狗追逐,那狗群各种花色的都有,有全身通黑的大狼狗,有棕黄色长毛的,还有一块黑一块白的,高矮胖瘦,但无一例外都是凶相毕露,被追的那个人细手细腿,人形比狗大不了多少,步子迈得极大,用尽了全力,几番踉跄,险些跌倒,脸上脏脏的,看不出模样,但可看见一双眼里全是惊恐。
无论有没有钱,华成峰都是英雄汉,怎能见得了这般场景,腰中间抽出钢鞭,当街一声暴喝,那奔跑之人眼见来了救星,两腿一软再也站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华成峰脚下,抓住成峰的衣角,华成峰翻身而起,钢鞭飞舞,一鞭一只,野狗群呜嗷喊叫,没一会便四散奔逃,成峰还没打得过瘾。
成峰将钢鞭收到腰间,回过身去扶那个被吓掉了魂的落难人,伸手扶那人手臂,两人目光对上,成峰仔细看了看,刷地又松了手,眼里一时全是警觉,“程风雪。”
那原来是个姑娘,头散乱着揉在一起,全是灰的脸上被眼泪冲开了两条白线,许是脸上过分瘦削,那一双眼显得特别的大,带着莹莹泪光,极尽委屈神色,止不住的泪水,跪正了,给华成峰磕了个头,“谢成峰少爷救命。”
成峰一时尬住了,若把她就这样扔在当街,看着像是个活不下去的,把她带走?成峰心里有股厌恶的感觉,看见她怎么会不想起怀恩?犹豫许久,只能暂救一时。
“起来吧。”
程风雪听话地站了起来,一阵风过,她打了个寒颤,十一月了,程风雪还穿着一身单衣,成峰说,“跟我来。”
成峰把她带到了下榻的小客栈,程风雪在身后跟着,不敢离得太近,华成峰绝不是她理想的救命稻草,但聊胜于无。
天黑了,成峰叫店家给煮了一碗面,他大概也只买得起面了,这本是个小县城,天一黑就家家闭户了,一楼的厅堂里只剩下这两个人,烛火乌乌的不透亮,成峰坐在程风雪对面,叫她吃,程风雪千恩万谢后才吃起来,成峰盯着她看,那眉眼,跟怀恩很太像。
成峰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程风雪听他问,赶忙放下筷子,坐直了身子,才说了一句,“成峰少爷。”眼泪就又哗哗地下来了,和着脸上的灰土,滴落到面碗里,成峰见了,赶紧叫她,“你还是先吃完吧,吃完再说。”
程风雪马上乖巧地点头,用脏衣袖抹了一把脸,捡起筷子继续吃,一会儿,程风雪吃完了,把碗推到了一边,抿着嘴看华成峰。
“说说吧,怎么回事。”
程风雪正要开口,成峰食指指着她,又补了一句,“不许哭!”
程风雪好像吓了一跳,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用力憋了憋眼泪,成峰心说,嘿,什么时候我说话这么管用了,伴着那一点点小小的得意,对对面人的厌恶感悄无声息地消散了些。
程风雪说少林寺出事的那天晚上,她和她母亲就躲在人群后面,听见华成峰说叫她出来当面对质,又听怀恩说一切责难,不该与她母女有关系,母女俩在后面擦眼泪,程氏几次要冲出去,她死死拉着她母亲,她刚从躺了三个月的床上爬起来,没什么力气,拉不住她母亲程氏,就用了全身的力气,咬住她母亲的手臂,让程氏感觉到她的恐惧和无助,俩人终究没有现身,看着她父亲的身体在夜空中像烟花一般绽放碎裂。
成峰不曾想过,程风雪面对的,跟他当时在洛阳看着自己的父亲肢体分崩离析,是一样的绝望,一样的生不如死,甚至程风雪对她的父亲,和成峰一样,不知道该爱还是该恨。
程氏母女躲在后山,等到少林寺闹剧过后,她们去求了怀信,准了他们在怀恩牌位前面烧了一炷香。程氏手臂上的牙印还没来得及退,终究还是撑不住了,没生什么病,也没受伤,身体忽忽悠悠地就垮下去了,像被抽走了生灵,只等着肉体慢慢消耗干净。
程风雪去求怀信,怀信给看了,摇摇头。也就三五天的光景,程氏什么都没来得及交待就走了,程风雪躲在后山的土洞里,抱着她母亲的尸体,痛快哭了一场,双手刨地,和着血,把娘亲浅浅地葬在了少室山腰,她便可以在那里永久地陪她惦念了一辈子的人。
程风雪跑出少室山的时候,头脑根本不清醒,天下之大,她哪有一寸?
饿了就去街边偷点吃食,挨了不少打,她也想过要么就饿死算了,但总在生死边缘,身体有求生的本能,就去偷,去抢,像个孤魂野鬼,行尸走肉般晃到了这里,也是饿急眼了,她抢了野狗嘴下的吃食,才引起群犬追咬。
成峰不做声,程风雪接着讲,“小的时候,我和娘亲住在河间府沧州城凼山县下面的一个小村子,叫黄庙村,只我们两个人,全村里没有一个亲戚,长大了之后我才知道,娘亲当时嫁给父亲,是逆着娘家全家人的意思,跟家人闹掰了跑出来的,跟着我父亲跑到了黄庙村去,只可恨啊,我父亲竟然如此短情,跟我娘亲在一起不足两年的时间,就失踪了,那时候我娘亲还盼着他能回来,日日想,夜夜盼。”
“刚懂事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该叫爹爹的,我以为别人家的小孩也都是由一个娘亲照顾,娘亲从来不和我说,我有一个爹爹,她只是自己盼望,却压根没给我这样的念想。娘亲为了养活我,要下地劳作,还要给别人家做工,日日很早就出门,天黑才回来,娘亲怕我一个人到处乱走,一开始把我腰上栓了锁链,另一端锁在床脚,床头上放些吃食,无论冬夏,娘亲出门做活的时候,我便一整天只能吃那些东西,夏天是嗖的,冬天是冷的。”
“后来有一阵,村子里流传了一个消息,说有外乡人过来,趁贫苦人家的爹娘不在家,便把那家的孩子抱走,据说抱走了的孩子,要么不得好活,要么不得好死,但是活计还要做,娘亲要强,硬顶着不跟娘家求救,或许即使去找了娘家,也没有人会帮助她,娘就想了个办法,她在后院地上挖了个大坑,放了大缸进去,白天她不在家,便把我放在那缸里,上面盖着木头盖子,只留个通气的小孔,外面又盖了许多柴木杂物,便是我在里面哭,除非凑近了,否则也听不见,我便吃也在那里面,拉也在那里面,睡也在那里面,醒了就盯着那只能伸出去一只手的小孔透进来的光亮,盯得眼睛生疼,除了那一束光,那里面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年年月月。”
“等到晚上,娘亲回来了,把我从那缸里抱出来,为我清理,抱着我哭,可是她每次哭一会,就擦干眼泪,笑着对我说,日子总会好的。我有时候白天睡得多,晚上容易惊醒,醒了便睡不着,常常看见娘亲,背对着我,肩膀起伏,但听不见她哭泣的声音,她定是咬紧了嘴唇,我便也不敢让娘亲知道我醒了。”
“娘亲赚了钱,除了我们母女二人的衣食住行,剩下的都拿了去给村里一个叫黄桥儿的大师傅,说他的门路广,可以给打听事情,让他去打探我父亲的消息,也是后来才知道,那黄桥儿,哪里会打探什么?我娘亲的血汗和眼泪,都被他拿去赌博嫖娼,他跟别人吹嘘是如何欺骗我们母女的,被娘亲当场抓住,娘亲冲过去和他撕扯,但是娘亲哪里是那糙汉的对手,被他拉着头打足了十几个巴掌。”
程风雪的眼底翻涌起血色和恨意。
“娘亲回来的时候满脸的血,我吓得大哭,娘亲抱着我哭了一宿,我在娘亲怀里睡着了,第二条早上醒来的时候,娘亲已经整理好自己,除了脸上还有些青肿之外,别的都收拾好了,娘亲对我说,风雪不要怕,日子会好的,然后就去做工了。”
“后来等到那大缸里装不下我了,娘亲再去哪里上工便带着我,母亲做工,我便自己在一旁玩耍,偶尔有别的孩子和我一起玩,聊天交谈,我才知道,每个孩子在这世上,竟然都有一个爹爹。人人都有。”
“我晚上回去问娘亲,爹爹是什么?娘亲才跟我讲了我爹爹的事情,说他是个叱咤风云的大英雄,他为了拯救苍生才离开我们,早晚有一天会相见。”
“娘亲后来给村里的员外郎家里做粗活,偶然有一次员外郎看见了我,跟娘亲商量要用三两银买了我,给他家里的小姐少爷做丫头,娘舍不得,后来就被员外郎赶了出来,员外郎有权有势,还叫旁人都不要给娘亲工做,娘亲便和我在家呆了个把月,那也是我第一次病,一开始是腹内疼痛,后来逐渐全身痛,病时会呕吐,指尖无力。”
“那年初见,并不是骗你的,确实是娘胎里带来的病症,多年无医,药石罔效。”
“娘亲把存下来的仅有的一点钱都送去了医馆,乡下的赤脚医生,哪会治这些病,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只剩下两间空荡荡的草屋。绝望之际,许是老天不忍看我们母女这么辛苦,竟然等来了爹爹写来的一封信,爹爹信里说并不确定我们是否能收到这封信,毕竟过去了十余年,爹爹在信里反复地跟娘道歉。娘抱着那封信笑,她不气爹爹背信弃义,只是高兴终于有了他的消息,第二天娘带着我就启程了,一路乞讨南下,走了大半年,才到了少室山,娘带着我跪在少林寺门口,好几日,终于等来了爹爹来见我们一面,爹爹他那样高大,那样光芒万丈,众人敬仰,神佛崇拜,后面的事情,成峰哥哥该是都知道了。
成峰问,“为何那年我凿穿了他的卧房,却没有找到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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