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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良辰呆呆地看了一会那支箭,一箭而已,何来千军万马之势?而这,究竟是何人?
无影门的门众将溃败之军一举歼灭之后,旋即又消失了,当得起无影二字。
黑龙殿塌了一半,好在白玉宫没事,黑龙殿的后山,已经成了一片炮灰,留守的人都不知去向,一天一夜未眠未休的教众几乎要疯癫了,被陈慈悲呼喝着,说就算把后山挖到底,也要把那几个人找出来,于是各个怨声载道。
天亮,风雪渐渐停歇,经过了三四个时辰的奋战,终于在一处山石下挖到了那一伙人,外面火炮声起的时候,欧阳青鸟就叫人抬着施即休,往山林深处躲去,竟真的让他们找到一处避难所,在两块巨石的夹缝之间,只要火炮没有精准到直接轰在那巨石上,应当无碍,只是飞沙乱石渐渐盖住了出口,他们便动弹不得,只能在里面静等救援。
最先拉出来的是小姨和凤晴,接着几个人把即休抬了出来,灵岳一下子扑到他身边,抬手摸了摸他额头,还有温度,又试了试鼻息,也还没断气,突然心口一酸,滴下两滴眼泪。
华成峰等了很久,才等到最后一个出来的欧阳青鸟,他不敢像灵岳扑施即休一样,只慢慢转到青鸟身前,趁着众人忙乱,用宽大背影挡住旁人的目光,匆忙抓了一下青鸟的手,冰凉,轻轻说了一句,“吓死我了,青鸟,你没事吧?”
掩饰得住所有,掩饰不住那一刻的眼神,眼神里好像伸出一双手,要把青鸟紧紧地搂在怀中,青鸟轻轻地摇了摇头,问他,“你也无碍?”成峰露了笑,很快恢复了寻常神态,转到青鸟身后,跟着众人往回走。
梵坛已经清理出来了,本来就是个破地方,收拾一下还能住,安顿好众人,陈慈悲在他的破草屋里,一边叫人给他包扎伤口,一边跟下边坐着的缩头缩脑的余繁盛说话。
“余大人,这奏报你打算怎么写啊?”
余繁盛愣了愣,“啊?啊——这,在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写,来问问教主您的意思?”
陈慈悲也不客气,“按我说,你就写朝廷的官兵与匪教两败俱伤,他们怎么伤的,他们自己会报,匪教么,你就说所剩无几,潜入深山,你苦寻半月,没有踪迹,再把你安抚百姓的功劳往上记一记,州府和京城便不会有人追你的责,可记清楚了吗?”
余繁盛唯唯点头,“诶,诶,知道了,陈教主。”
陈慈悲抬起手臂,让那纱布从他腋下穿过,又说,“上天可怜我老朽,还赏了我两门火炮,如今就在我院里摆着呢,余大人要是有什么想不通的,就来我院里看看。”
那余繁盛缩紧了脖子,一想到这伙贼人一日夜间,打死了朝廷两万兵马,哪还敢多说一句话,自己脖子上这颗人头,早都成了寄住的,说不定什么时候要还回去,从前这陈教主和汴京城的容相爷是好友,他欺上瞒下也还有点底气,如今可不同了,这教主跟朝廷掰了,两边都等着要他的人头呢,只得越的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愣了一阵,赶紧回话,“哪敢哪敢,就按教主说的办,只是此次朝廷惨败,若是再兵过来,怕是不好应付啊……”
陈慈悲静默了一会,低低地说,“北边和西边马上要起战事了,他们无兵可派了。”
余繁盛唉声叹气,领着他手下的五十多个人,将那些断肢残尸一点点聚集,焚烧,骨灰填海,清理街道与民宅,迎回来从黑龙殿和白玉宫里出来的百姓,挨家挨户地安抚。
凤灵岳把朱敞放了,亲自送到城外,临走还挽留他一回,“朱大哥,你真的不打算回头吗?他们虽然没杀你,但你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朱敞目光里有些飘,好像眯着眼,“该是我的路,死路也要领。”
灵岳劝不动,调转马头就要回去,朱敞又叫住她,“小姐!你还恨我吗?施即休的腿……”
灵岳回了一半的头,“那一日就告诉过你,这仇我早报了,你也别记着了,我不是只记仇的人,你的恩我也记着呢,从此更加两不相欠了。”说完打马回城,朱敞在那愣了很久,才沿着来时路,缓缓地走了。
灵岳回了城也顾不上休息,赶紧去问欧阳青鸟即休的病情,青鸟说,“这病很奇怪,他中过毒,但是那毒性并不深,且这毒药我知道下手之人是谁,可解,可是除了这毒,没什么别的病了,怎么就至于这么严重,我也想不透,先帮他把那毒清干净了,身上和腿上的溃烂会渐渐好转,但是这一直昏迷,确实查不出病因。”
灵岳低着头红着眼,“我早就猜到了,他自己不想活了,谁也救不了他,算了,他想去就让他去吧。”
欧阳青鸟说,“毒已经解了,他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只是什么时候能清醒,却说不定。”
灵岳谢过欧阳青鸟,转头又问,“欧阳掌门知道下毒之人?”
“没猜错的话,是霍梧桐。”
即休给灵岳讲过这个人,灵岳心里疑惑,“如何能看出是她?掌门跟她什么关系?”
欧阳青鸟叹了口气,“这毒名叫无常令,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先夫曾经解过这个毒,我与霍梧桐……不共戴天,先夫之死,或许与她有关,只是可惜我没有证据。”
灵岳说,“倒是没听说闻邱神医有过这样的过往,掌门可愿说说?”灵岳坐在欧阳旁边,跟她贴得很近。
欧阳青鸟冷淡的面目缓缓化开,掉入自己的回忆当中,“算起来霍梧桐也是医界的前辈了,她的水平至今恐怕也无人能匹敌,她年少成名,天资卓绝,人人羡艳,随着她行医年头越多,在圈子里的名声也越来越响,有什么疑难杂症当地的郎中治不好的,就会写上一封拜帖,让病患到霍梧桐那去治疗。”
“她组织了一个医者的联盟会,叫同行会,霍梧桐任会长,霍家长年门庭若市,往来权贵,独领风骚。可天下的神医不止她霍梧桐一个,先夫也是少年天才,二十四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在同行中崭露头角,没多久自然也在同行会里留下了名号,霍梧桐还曾夸赞先夫天赋异禀,必成大器。”
“又过了四五年,先夫的名声已经不亚于霍梧桐,同行会中霍梧桐居,他屈居第二,会中众人也逐渐分成了两派,霍派和闻派,因先夫与霍梧桐在病理一道上,领悟不甚相同,霍梧桐认为,只要医道高明,凡所有病痛,均可准确地找到病因,因此十分热衷于研解各种疑难杂症,若遇极度困难的病症,便似痴狂,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研究出疗法还不算,还要找到所有这疾病的致病病因,并认为了解了病因,她便可以如法炮制,可以随她的心意,让谁患病谁就患病,让谁痊愈谁就痊愈,好像可以掌控众生,不太光彩的是,她有时候为了证明那病因确实可以致病,偷偷地用病患试验,那时候一般的病患,她已不再接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研究这些事,也因此耽误了许多普通病人,轻症的拖成了重症,急症的等不及治疗,一命呜呼。”
“当然这些事也不是霍梧桐自己张扬出来的,到现在可能知道的人也不多,霍梧桐在同行会里,或在外人面前,永远是一副救世神医的和睦面容,她的这些癫狂的想法和做法,是先夫在与她共同救治一些病人的时候,一点一点观察到的。”
“先夫完全不认可她这套东西,先夫认为,医者,就是治病救人,能根治的就根治,不能除根的就解表,好让病患少些痛苦,研究太高深的医理和病例没什么实际用处,毕竟普罗大众之中,多半还是小灾小病而已。”
“但那时候先夫也年轻傲气,不但对霍梧桐不服气,还总想找个方法制住她,让她知道这世上就是有无源之病,无因之痛,多救治一些人才是正理,这世上人力所能及实在太少,太多病痛都不是郎中能找出因果的,不必浪费那些时间,因此霍梧桐对他也是针锋相对,认为先夫的医道太落俗套,有损医祖的功德,于是俩人展开了一场对决。”
“先夫在临终之前不久,才领悟到,那根本不是一场公平的对决,在他心里,那是一场同行较量,但是其实,那是霍梧桐给他量身定制的陷阱。一开始,俩人只是拿自己经手的病患来比较谁的功德更大,一个无非就是使绝症之人起死回生,妙手天成,另一个则是帮助整个村庄缓解疫病,普度众生。”
“愈演愈烈,后来竟变成俩人互相在对方身上用药,用毒,看对方是否能缓解,一开始的五局,先夫都能有惊无险地解掉自己身上的毒,还笑霍梧桐不过如此,在霍梧桐的带动下,先夫入局极深,已经忘了最初是什么目的,两人的比试不仅在同行会中,在整个江湖和朝野范围内都有人知晓,人人搓火,先夫一再取胜,名声大噪,霍梧桐的声望日益贬损,终致让先夫忘乎所以,觉得自己就是这医界的头名,天之骄子。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霍梧桐曾经用过无常令,这不是个狠毒的毒药,得与另外一种叫阴阳鱼的药配起来用,才能致命。”
“两人一共比试了六轮,的最后一场比试先夫胜了之后,霍梧桐销声匿迹了很长时间,众望所归要先夫继任同行会的会长,然而在先夫决定继任的第二天,他的身体出了问题,在家里吐血不止,疯长白,他了疯一样把霍梧桐从第一局开始给他用的药和他自己配置的所有解药药方全翻出来,拿着那些纸方子又哭又笑,那些所有的药全加在一起,就是个致命的毒药,霍梧桐分了十二次投放这毒药,其中还有六次完全是先夫自己给自己下的毒,霍梧桐精准地算出了她下的药,先夫会以什么药物来解毒,一步一步,引他入了这个死局。”
“这一副毒药,先夫到死都没找到解法,进行过无数次尝试,也只能稍延残命,而且这事情还无处去伸冤,这些药方凑到一起,十分高明,恐怕天下没有其他人能看得出这是个一副剧毒之药,况且还有一半是出自他自己的手,因此我们也没去伸冤,只是静静地回了蟒山,从此除了接诊一些病人之外,剩下的所有时间,都在研究这毒药的解法,不知道这毒药本来叫什么名字,先夫自己给它起了个名,叫‘十年期’,果然,他从中毒,到死,刚刚满十年。”
灵岳突然问了一句,“要是那年我和成峰不去……”
青鸟摇摇头,“也不过是能撑到年底,那时候他已经油尽灯枯了,我不过是掩耳盗铃,所有人都不知道先夫究竟出了什么事突然之间销声匿迹,渐渐神医闻邱也就被淡忘了,而霍梧桐又重出江湖,那十年里我们也了解到,但凡要是哪里出了个少年神医,或者有人去质疑霍梧桐的医道,要不了多久,那人总像白日里化了鬼一样,或者消失,或者重病无医,或者干脆死了,而霍梧桐,没留下过任何把柄。”
原来这背后还有这么多故事,灵岳叹了一口气,“逝者已矣,掌门不如惜取眼前之人。”
青鸟像在时光中定住了,一动不动,静静观想,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一直躲在门外墙角偷听的华成峰,匆匆抹了两把眼泪,看见秦书生在前厅,正好去找他吵一架,稳一稳心神。
青鸟问灵岳,“你知道霍梧桐?她为何会对施即休下手?你可别以为是施即休自己不想求生,也许是霍梧桐有什么阴损的手段,我们看不出来罢了。”
灵岳脸色沉下来,“我听即休提过几句,但对这霍梧桐的详细也不甚了解,掌门看如今这天下,除了霍梧桐自己,可还有人能救施即休的命?”
青鸟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的病很复杂,霍梧桐也未必解得了。”灵岳的心又往下沉了几分,屋外突然传来争吵声,打断了屋里的悲伤气氛。
听得秦书生怒冲冲地朝着华成峰呵斥,“你这话怎么说得这么难听?我哪有对季小姐始乱终弃?我是有自知之明,不想再耽误她了而已,这难道也做错了!”
华成峰嚷回来,“哼!我还以为秦大哥你多么正派坦荡,你一句不想耽误她,玩够了就扔,你没去听听旁人都是怎么说的?我哪一句说得难听了?都是跟外面人学的,这才学了一两句,你就翻脸,你要是听见他们骂,才知道我这两句算什么?秦大哥一步一风流,身后留下多少女子的眼泪和名节!你若是不想耽误她,一开始何必去招惹?”
秦书生气得说不出话来,连守如瓶都被华成峰气得脸白了,急急地辩解道,“华小盟主慎言!和季小姐好事没成,怎么就全是我大哥的责任?指责旁人,向来容易,外面那些人,捕风捉影,造谣生事,小盟主怎么全信?你不是当事之人,怎知的究竟错在何人?又或许没人有错,只是世事易变,也未可知,还望小盟主口下留德,切莫恶意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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