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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清微笑道:“鬼斧宫杜俞是吧,我记住你和你的师门了。”
杜俞这才有些心虚,陈平安转头对他笑道:“杜兄弟,你这得意忘形的坏习惯是要改改,山上仙子不比甲子白的江湖女侠,记性长。”
杜俞小鸡啄米道:“陈兄弟教训的是,一句金玉良言,如赠我万金钱财,以后我一定好好守住这份家当。”
命都赌过了,干脆就再豪赌一次。只要这位前辈今夜在苍筠湖安然脱身,不管是否结仇,别人再想要动自己,就得掂量掂量自己与之生死与共过的这位“野修朋友”。自己和鬼斧宫自然是不能挪窝,可只要前辈没死在苍筠湖,山上修士谁也不傻,不会轻易做那鱼钩上的鱼饵,当那出头椽子。
直到这一刻,杜俞才后知后觉,晓得了前辈起先为何说自己这趟苍筠湖之行说不定可以赚回点本钱。当然,凶险还是万分凶险,后患也无穷。只不过修行路上,除了晏清、何露这种凤毛麟角的存在,其余人等哪有躺着享福的美事,他杜俞不一样在山下几次险象环生?所以说晏清这小娘儿们比起前辈这种活了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山巅高人还是道行浅了点,她那点眼窝子,如今还养不起蛟龙。
晏清在这之后不再言语,只是默默跟随在那一行人身后。
临近苍筠湖畔,视野豁然开朗,不愧是银屏国内最大的一片水域。
今夜月圆,碧波千里,水光潋滟,月色水色两相宜。
由于是藻溪渠水的入湖口,所以建有一座渡口,只不过这条水路是藻溪渠主专门用来接待京城贵客的,她不许市井俗子踏足半步。
站在渡口处,清风拂面,陈平安以行山杖拄地,举目远眺,问道:“杜俞,你说藻溪芍溪两位渠主,连同你在内,我如果一拳下去,不小心打死了一百个,会冤枉几个?”
杜俞眨了眨眼睛。这个问题真不好回答,也不太敢贸贸然开口,毕竟苍筠湖就在眼前。晏清那番威胁言语其实真不算故弄玄虚,山上的规矩就是如此,千百年来世世代代皆如此。
藻溪渠主见苍筠湖似乎毫无动静,便有些心焦如焚,站在渡口最前头,听那野修提出这个问题后,更是终于开始心慌起来。若是世上有那后悔药,她可以买个几斤一口咽下了。
之前在水神庙内,自己若是稍稍客气一些,应付敷衍那杂种野修几句,也不至于闹到这般你死我活的田地。不管怎么说,在祠庙之中,这野修来到自家地盘,先请了杜俞入内打招呼,随后他自己走入,一番当时听来可笑厌烦至极的言语,如今想来,其实还算是一个……讲点道理的?
晏清突然开口说道:“最好别在这里滥杀泄愤,毫无意义。”
陈平安缓缓向前,走到藻溪渠主身边,两人仿佛并肩而立,一起欣赏湖景。 陈平安双手以行山杖拄地,轻声问道:“那些孝敬纳贡一般被你送给湖君当丫鬟美婢的投水少女,有没有谁自己不情愿,誓死不从,然后被你以家族亲人要挟,才含泪披上嫁衣的?有没有她们的爹娘悲愤欲绝,郁郁而终的?有没有与她们青梅竹马的男子想要报仇,然后被你们一根手指头捻死了的?你老实回答,有没有?只要有一个,就是有。”
藻溪渠主浑身颤抖起来,咬紧牙关。
陈平安问道:“会改吗?可以补救吗?苍筠湖会变吗?”
藻溪渠主使劲点头,泫然欲泣道:“只要大仙师话,奴家一定痛改前非……”
但是那个头戴斗笠的家伙只是道:“没问你,我知道答案。”
就在藻溪渠主就要膝盖一软下跪求饶的时候,她蓦然转头望向苍筠湖,两眼放光,心中狂喜,便立即直了腰杆。
杜俞缩了缩脖子,咽了口唾沫。
一个身穿龙袍的高大男子面如冠玉,头戴冠冕,出现在苍筠湖水面上,如被众星拱月,有那三河水神,还有那满脸快意笑容的芍溪渠主,以及大大小小数十个龙宫文武辅官精怪,气势汹汹。身后更远处,还有数百个虾兵蟹将,排兵布阵,各司其职。
其中又有一小撮气度不凡的仙家修士离那中年男子最近,更有一个身材不输龙袍男子半点的健壮老妇人,头戴一顶与晏清相仿的金冠,只是宝光更浓,月色照耀下,熠熠生辉。老妪身后还站着十余位呼吸绵长、浑身光彩流溢的修士。
中年男子正是苍筠湖湖君殷侯,他与宝峒仙境祖师范巍然携手离开了龙宫宴席,来见一见那个芍溪渠主所谓的外乡剑仙。
双方原本在那珍馐无数、仙酿醉人的豪奢筵席上相谈甚欢,直到那个狼狈而来的芍溪渠主说水仙祠那边来了个不知来历的强横之辈,竟然随便就打杀了鬼斧宫杜俞,还扬言要踏平苍筠湖龙宫,强掳龙女美婢作为玩物,更说那宝峒仙境的仙师算什么,若敢稍有阻拦,他便一并打杀了。
坐镇千里水运已千年的湖君殷侯又不是个痴子,熟稔这贱婢的那张破嘴,当场就一袖子打得芍溪渠主金身大震,倒地打滚哀号。随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芍溪渠主才不敢添油加醋,一五一十说了祠庙的事情经过。
宝峒仙境的那拨练气士只当是看个助酒兴的热闹,至于什么剑仙,自然是人人不信。据说是那芍溪渠主身边一个侍女亲眼所见,从一个酒壶里飞出了一把袖珍飞剑。可一个卑微贱婢的言语,能听个一两分真就很不错了。
范巍然始终一言不。随驾城城隍庙那档子腌臜事早年她倒也听说过,当时不甚上心,只是后来出现重宝现世的迹象,这才着手让人查探,大致过程都已了然,两位下山办事的宝峒仙境修士甚至还与一拨想到一块去的银屏国本土仙家在当年京城收信人的后世子孙那边起了一点冲突,自然是对方吃了苦头,然后夹着尾巴灰溜溜离开。
范巍然皱了皱眉头:“清丫头?”
晏清微微一笑:“老祖放心,不打紧的。”
湖君殷侯眯起眼。果真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绝妙女修,若是能够有幸与她颠鸾倒凤一场,最少可以增加自己百年道行。只不过可惜了,宝峒仙境对其视若掌上明珠,晏清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家伙是范巍然这悍妇的心肝肉,苍筠湖动她不得。
藻溪渠主再顾不得什么,跃向苍筠湖,高声道:“湖君救我!”
殷侯闻言大笑道:“需要救吗?”
下一刻,那位气宇轩昂如同人间帝王的湖君殷侯勃然大怒。
只见那个心腹渠主在双脚即将触及湖面之际,被渡口斗笠青衫客伸手在头颅一抓,竟是倒飞回渡口岸边,七窍和身躯之内猛然绽放出无数条淡金色光线,转瞬间,一尊水神金身便被硬生生拽出了雍容妇人的皮囊。
藻溪渠主出痛彻心扉的哀怜号叫,双手使劲拍打陈平安的手臂。陈平安骤然加重力道,藻溪渠主的金身头颅砰然粉碎,那副金身变作金光点点,不断消散在渡口。到底只是一个河婆,连一粒指甲盖大小的金身碎片都未能凝聚出来。
陈平安淡然道:“是不用救。”
杜俞抬头望月,只管装傻。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
晏清此次心弦大震的程度犹胜之前,简直就是翻江倒海,被人以拳捶打心镜。
范巍然扯了扯嘴角,一闪而逝。这下子你这位苍筠湖湖君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自家人和别家人的面颜面尽失,可就由不得你不大动干戈了。
殷侯心中震怒,作为苍筠湖霸主,一位掌握着所有水运的正统山水神祇,靠近渡口的湖面开始兴起波涛,浪头拍岸之声此起彼伏。
然后那个一出手就惊世骇俗的青衫客说了一句肯定是玩笑的话:“想听道理吗?”
他看了一眼殷侯,再看了一眼神色玩味的范巍然,最后自问自答道:“看来不想。我喜欢。”
天地间出现死一般的寂静,而那月色自古无声。 杜俞只觉得心中豪气万丈:他娘的,以后哪天有这份气概,死也值了!当然最好还是给人打个半死,好歹留下半条命,再来这么一遭!他娘的,原来英雄豪杰还可以这么来?以前自己在那江湖上的小打小闹到底算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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