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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李柳随口道出的那句“只要心不静,走再远的路,其实还是在鬼打墙”,简直就是一语惊醒陈平安这个梦中人。
陈平安敢说自己从来都知道到底想要什么,要去什么地方,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可是一路行来,道路之上,原来一直磕磕绊绊,坎坎坷坷,并非全是大天地的因缘际会使然,他陈平安自己也有着诸多“福祸自招”。所以陈平安那天坐在屋脊上,会觉得天地茫茫,不知如何落脚走出下一步。
十年之约,成为金身境武夫,重返倒悬山。
重建一座长生桥,成功炼化五件本命物。
成为一个心目中真正的剑客,争取同时成为一个得大自由的大剑仙。
可人力有限,心力亦是如此。
当下他陈平安,思虑之多之远,权衡之细之杂,何止这三件大事?又哪里只是欠债几千枚谷雨钱这么简单?不得不做之事,又何止这些自家事?
事乱如麻,大小不一。应该如何分出个先后?每一天的心思气力和光阴,又该如何从自己的道理,落在一件件具体事情上?
陈平安下意识停下脚步。那个南薰水殿水神娘娘也不露痕迹地停下身形。
李源在两人身后一直无所事事,仔细数着沈霖身上那件至多三四两重的轻纱法袍上到底镶嵌了多少颗炼化成细小芥子的龙宫特产珍珠,这会儿已经数到九千多颗了。
沈霖此次登门拜访,可不是他李源自作主张,而是先前那位江湖共主的短暂现身,让这个南薰水殿旧人在冥冥之中生出了一丝心神感应,但是又不敢擅自抛头露面,只好等到那缕感应彻底消散后,才循着蛛丝马迹,小心翼翼找到了他这个大渎水正,还不敢直接询问,而是旁敲侧击。李源听得头疼,装傻扮痴,这等大事,李源再怜悯这个水神娘娘,也不敢随意泄露天机。只是实在拗不过沈霖,只好用了个不至于假公济私的折中法子,带着她走一遭凫水岛,反正作为一方小天地的神祇之,驾车巡狩四方山水,是她沈霖的职责所在。只可惜那个被李源说成是陈公子的“陈先生”,腰间并没有悬挂那块“三尺甘霖”玉牌。年轻人岁数不大,却老到得过分了,言语十分谨小慎微,估摸着沈霖只能无功而返了。
作为此地山水执牛耳者的南薰水殿,其实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因为水殿所有神祇侍从的敕封,任何王朝都无法插手,就连历代书院山长往往也不会掺和,例如如今书院圣人周密上任没多久,就让一位君子往水龙宗祖师堂送去了十份封正卷轴,全是关于南薰水殿的大小神位,只留下姓名处的空白,让宗主孙结交予洞天之中的南薰水殿,意思很简单,让那个其实“小朝廷”已经极其臃肿的沈霖自己折腾去,他周密来北俱芦洲是做学问来的,懒得多管这些乱七八糟的。
沈霖也很快就投桃报李,除了几大关键神位保持不动,一口气裁撤了许多依循古老礼制虚设的官职,最终按照圣人周密的那些封正诰书上的官职,原本拥有二十多个水运神祇的南薰水殿内只留下了十个被儒家认可的正统神位。 一开始与南薰水殿关系莫逆的南宗之主邵敬芝,私底下还劝说过沈霖莫要如此,白白少去十多个神位,反正书院圣人周密已经摆明了不会搭理南薰水殿的运转,何必多此一举。可当后来周密离开书院,出手将那几个口出恶言的大修士打得“通了狗屁”,邵敬芝才又拜访了一趟南薰水殿,承认自己差点害了沈夫人。
沈霖察觉到了身边的年轻人怔怔出神,心不在焉。
她没觉得这是什么无礼冒犯,修道之人,能够如此心境松懈,其实甚至能算是一种无形中的信任了。
陈平安很快收起杂乱思绪,致歉道:“沈夫人,对不起,方才有些神游万里。”
沈霖笑着摇头。不过她已经有了离去之意,所以开口邀请年轻人有空去南薰水殿做客。
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然后便有些无奈,李柳说是要去一趟主城,然后会再来凫水岛,结果这一去,估摸着她直接离开了龙宫洞天和水龙宗。
询问李源,李源只说不知。
沈霖告辞离去,走向岸边,脚下水雾升腾,转瞬之间便返回了那驾马车,拨转马头,风驰电掣而去,奔出数里水路之后,好似奔入湖面之下的水路,马车连同那些随驾侍女、文武神人,倏忽不见。
李源缓缓收回视线,其实心中有些惋惜。若是这个年轻人稍稍聪明一点,或是稍稍不那么聪明一点,其实沈霖就不只是邀请他去拜访南薰水殿了,而是她必有重礼馈赠,不收下都万万不成的那种,而且一定会送得天经地义,合情合理。至少是一件南薰水殿旧藏至宝,一等一的水法至宝,品秩接近半仙兵。因为这份礼物,其实不是送给这个年轻人的,而是好似一样地方官员精心准备的贡品,上敬给那块“三尺甘霖”玉牌的主人。一旦陈公子愿意收下,沈霖非但不会心疼半点,还要越感激他的收礼,只要他稍有念头流露出来,南薰水殿就算拆了一半,沈霖也定然还有重礼相送。可惜陈先生悄无声息就错过了一桩福缘。
天底下有嫌弃仙家重宝不够多的修道之人吗?就像他们这些山水神祇,谁还嫌弃香火精华多个几斤几两?应该没有吧。
更可惜的是,他李源不好开口提醒什么,不然一个不小心就要画蛇添足,只会害了金身本就已经腐烂如一截朽木的沈霖,也会让自己这位小小水正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一起目送车驾远游,身边站着黄衫玉带皂靴的少年,他那一闪而逝的复杂神色,被陈平安悄悄收入眼帘。
李源拿出一封密信,说道:“陈先生,这是你家乡的回信。从寄信到收信,水龙宗不会有任何察觉。”
其实这封信,入手有些沉重。这就是山水有别的关系。
因为信上设置有一尊山岳正神巧妙的山水禁制。
作为大渎水正,拿着这封信,便难免有些“烫手”。
陈平安接过密信,见着了信封上的四个大字,会心一笑。
那四字是“师父亲启”。一看就是自己开山大弟子的手笔,字迹随他这个师父,工工整整的,显然落笔的时候很用心。
陈平安先将密信收入袖中。
李源就要告辞,毕竟那人说过,陈先生在此地要清净修行,不许有人打搅。
南薰水殿神灵巡游至此,登岸片刻,其实李源都有些心虚。只是想着这个年轻人在撑伞散步,应该不属于“清修”之列吧?
沈霖一走,凫水岛上空很快恢复了雨幕。
陈平安撑起伞,李源笑道:“陈先生不用管我。”
陈平安欲言又止,但很快就打消了一些个询问的念头。
知不知道那个沈夫人在龙宫洞天的大致座位高低,意义何在?当真需要拎起一条线的线头吗?好像不用如此。
李源身上难以掩饰的迟暮老态,这个南薰水殿娘娘金身濒临破碎边缘,他陈平安初来乍到,拎起了一两条深埋水中的脉络线头,知道了事实,若是契合或者违背自己的某些道理,是不是就要管上一管?许多身外事,在可知可不知的时候,偏偏要去自寻烦恼,是不是修道之人全然不顾身外事的另外一个极端?
陈平安觉得自己只要捋清楚了这条根本脉络,对己而言,就是一场大修心。如此一想,其实陈平安会羡慕那些一开始就“问道之心”极其坚定的人。
如果不论善恶是非,只说本心,比如一眼就相中那本《云上琅琅书》的林守一,以及那个目的明确、行事果决的少女朱鹿,还有许多相逢之人,他们在修心一事上,都很不拖泥带水,擅长复杂事情简单化。
李源问道:“陈先生,似乎有些疑虑?”
这是废话。一个没有疑虑忧愁的修行之人,是绝对不会吃饱了撑的,一下雨就出门撑伞散步的,而且还会走走停停,心神不定,偶尔还会多拿一根行山杖,像是在地上或写字或画符。 陈平安笑道:“等待家乡回信,有些心急,没有什么。”
李源便不再多问半句。
陈平安跟李源分别,回到宅邸,收起油纸伞斜靠门外,大雨还没有停歇。
轻轻震散身上雨水痕迹,陈平安走进屋子落座。
相信朱敛会在信上仔细回复落魄山近况,以及龙泉州周边的形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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