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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里,那双眼睛是唯一在泛光的东西,长则是成为了一片潮湿夜色,模糊的面孔静置在夜色之中,无论是深陷的眼窝,还是尖锐的长鳃,所有细微的轮廓具是阴影深深。黑暗曝露着动物阴沉又危险的气息。
但等到油灯完全伸进屋内,光亮扫过室内,那影子闻声而动,这一切又似乎只是黑暗惯有的幻像。
木门推开,人鱼的每一寸脸颊和脖颈都在往门口仰起。它目光远远地照上门边人影,灰色眼珠就映出薄薄的光,一种动物独有的湿润之感。
钥匙放回兜里,艾格停在门边看了它一会儿。
人鱼静坐在那儿,下巴抬起,脊背修长,翘的样子似等候。它半截黑尾浸在水里,水面在泛起慢条斯理的涟漪,鱼尾周身木板干燥,长也已不再淌水,黑色的丝落在肩上,贴在脊背上,泛着细密水光。
它在池边坐了多久,半天?一天?艾格知道舱室不比日晒风吹的甲板,水迹不是一时半刻会消失的东西。
门外吹来的夜风静而深沉,良久他都没有进屋,只是提着那盏油灯,打量着池边动物两天未见的类人面孔。
人鱼在这阵目光里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的神情也丝毫未变,唯独颊边长鳃的扇合在变慢。渐渐地,它两鳃收拢,闭合,贴在了脑边。过了一会儿,水中尾鳍出滑动的一点声响,它依旧凝视着门边人影,尾巴则向水中更多地伸入,似要把身躯放回池子里。一点点的,试探的,像是往后避让的无声脚步。
艾格迈过了门槛。
人鱼停住动作。
靴子在平静走近,透明尾鳍从池面冒出了一瞬,又悄然往水面之下收去。它没有回到水池里。
从伊登手里接来餐盘,艾格照常把油灯挂上墙壁,玻璃窗上立即出现了暖黄光晕,门外夜色也被照亮了几分,相比此时整艘潘多拉号甲板上的黑暗,这间屋子的光亮几乎不合时宜。
他把盘子摆到池边,看了圈水池,水面仍旧干净,蹲下去,摸了摸壁沿,这一汪死水也没生出什么浑浊杂质。然而两天一夜过去,这里也许需要一池更新鲜的海水。
人鱼静静看着他的动作,早在他站定在池边的时候,尾鳍已经从池子里拖出。长尾无声,在他的身后缓慢滑动,又在他再度看来时完全静止。
黑鳞淌下水痕,把木板浸出大片深色的痕迹。
灯光下,那尾巴漆黑润泽,细鳞上光泽漫溢。多少日过去了,锁链后的屋子一片黑暗,池水狭窄,就连喂食也是断断续续的,而这条动物眼珠幽静、鳞片泛光,它从未露出过笼中动物的样子。它待在这个舱室,仿佛这儿就是它与生俱来的洞穴,一种优雅的耐性潜藏在漫长的静谧里。
一臂之隔的距离,艾格再次静静看了它一会儿,目光逡巡过它鳃片紧闭的脸颊,挂有怪石的脖颈,继而是胸腹的伤口。
靠近了,他才现它身上的伤口同样纹丝不变,那创口大小几乎与它刚被打捞出海时一模一样,胸腹之上,它的脖颈与掀起的惨白皮肉是一个颜色,衬得颈间那串怪石格外漆黑——漆黑。眼睛停上那黑色,艾格开始回想,刚上船时这串石头的颜色是否有那么深。
注视了片刻那怪石,粗糙的瓷质,嶙峋的形状。像破碎的珊瑚,他这样想到,却没珊瑚那么鲜艳。
并没有什么迟疑的,他伸手去确认那怪石的质感。他手指凑近,那段静止已久的湿润脖颈也在凑近,颈项上的喉咙忽而滑动,似一记吞咽。
停住手指,艾格抬起眼睛。两天没有进食,它饿了吗。
它好似饥饿。
一只蹼掌搭上了膝盖,停留的是它上次碰过的地方,对于这条向来小心翼翼的动物来说,那算得上是个唐突的触碰。饥饿总会让动物举止失度。人鱼把湿漉漉的脸颊凑近,找寻般地轻嗅着,与此同时,那漆黑长尾再度从身后绕来,滑动着圈拢起池边人类,好像这是一个已经获得确认的习性。
艾格任由它呼吸靠近、游弋,两道长鳃在面前舒展,轻柔似安抚的一记扇合。他未闪未避,眼睫半垂,静静看着它的眼珠。
灰色眼珠始终凝视,很难说清那是不是饥饿。
过了一会儿,他把餐盘给它拖了过来。
盘子里的食物仅仅是一些鱼干与几个青果,今晚厨舱早早就熄了灯火,多数船员都用酒精打了自己的晚餐,当一艘大船的操帆都会失序,任何一种混乱似乎都可能在接下来的航行里生了。
门外,夜色已进入最幽深的时分,而水舱内灯光莹莹,光影处的伊登盘腿坐在那里,时不时侧头看来,比起这艘船上如今的那些恐惧面孔,他这副偶尔忐忑的样子也称不上胆小了。
艾格想到了巫师。怪事措手不及,桅杆吊尸高高挂在那里,喋喋不休的巫师忽而紧闭嘴巴,连尸体都没多看一眼,心事重重回到了自己舱室。大海上各种各样的企图比怪谭故事还要多,然而这是一艘被深海包围的孤船,轮船沉没之时,没有一块木板是安全的。再怎么精心的企图,在海水般四面八方围来的恐惧面前,也显微不足道了。他望着窗口夜色,听着耳边动物进食的动静,它连咀嚼和吞咽都是悄无声息的。
手上忽然传来一瞬粘湿的触感,艾格被拉回了神。
低头去看,那是一截柔软的尾鳍。
身旁的人鱼正在将一个果子从餐盘里拿出,它脖颈优雅低垂,灯光里的脸颊波澜不惊。而那片泛光的尾鳍仿佛具备独立的意识,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手边。透明薄膜缓慢掀起,滑过手指,尾尖勾缠出一点湿意。他手指纹丝不动,于是尾鳍滑落,安静贴服在了靴子旁边。
收回手,艾格捻了捻指间的触感。
那尾鳍柔软,漂亮,一掌可握,又好像是这长鳃锋利、鱼尾坚韧的志怪动物格外脆弱的一个部位,没有人应该警惕那样的部位,就像没人会警惕毛绒动物肚皮的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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