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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摇光:
很多时候我觉得分不清是醒是梦,似曾相识的事一定会再度生。
母亲怀我的时候家族大动,传说满天彩光,分娩之时,金星凌日、日月同空。施家几代荫钦天监正,但百年累差,授时历渐渐不准,施家于是失宠。家中都以为会诞下一位大贤重振族运,竟不惜以凶星破军为这个未出世的孩童命名赌运。
生下的却是个女童。
祖母抱头哭叫:“天不佑我施家!”祖父倒是笑笑:“阿儿碌碌,可得终年。”他常抱我于膝上教我说话写字,按着我的手辨认星图。三岁那年,有访客至,是祖父的学生,来人以《周髀算经》“天象盖笠、地法复盘”之说,论黄河夺淮乃是中宫易主之象。祖父大呼荒谬,以“浑天为鸡子,地如鸡中黄”为正论,另引《尚书》大禹治河、《水经》《宋书》,说自杜充掘开李固渡大堤,黄水三分,夺颖、淮道,水害泛滥,百姓或为鱼鳖,理应束黄归故道。
他走时,我看见荧惑与木星在月亮下挂成一个高高的三角,那人的白衣突然变成祖父的官服,对着一华衣女子跪拜。我大声哭叫:“他偷爷爷的衣服!”当夜我第一次做了那个以后反复出现却始终无法理解的梦,梦中我看见截然不同的世界,蓝星排成整齐的阵列在白天出现,山海被楼船吞下,船舷展开遮住甲板,船尾喷出蓝光腾空而起,飞翔如同跌落一般失重。大地逐渐缩小,直至缩成一个光之球,太阳薄弱而遥远,四周尽是黑暗与无尽的虚空,而我被远远甩出,往虚空中越跌越远。而后是高烧三日不退。祖父说,是两个施药的游女救了我,醒来后,一目重瞳(小姑娘烧得结膜穿孔啦),一目血红。
不久宫中传来皇后张氏被废的消息。祖父被褫夺官职,他那学生上台,父亲做了个微末的阴阳博士。大弟已经出生,祖母因此更厌恶我,视我为不祥;祖父却更偏疼我,开始教我测地算历,夸我比弟弟们都学得快、记得牢、算得准。
十三岁,惑星逆行,京师出现异兽,钦天监问责,全体瑟瑟。祖父与父亲连夜盯着星盘,“大凶之兆,难道今上真是福薄祚弱,无息无后?”我抬头,紫微尾带小星,光芒微晃,虚空中出现一个头垂到地上的小孩子,在天方四角的城墙内嬉戏。我突然明白了这画面的意义,就像我一开始就知道似的。
“皇上有儿子了。”我突兀地说,祖父和父亲一脸惊诧。这种惊诧在大朝后达到了极点,预言应验了,在万贵妃十几年的高压政策下,宫中竟然藏匿着一个男孩儿——一个皇子,一个帝国的继承人!施家第一次有女子跪在祠堂对先祖誓。“开了天目,就要少言。我们施家的人只会看天,却不会看人心思。人只听自己爱听的,不会论是非真假,人心惟危,一言之失,祸及满门。”祖父说,“承先,把说亲的事儿推了吧,摇光一辈子都不能出施家的门。”父亲动了动嘴,终究还是没开口。冬天滴水成冰的时候,我在路上救了个女乞丐。带回来洗干净脸,我突然明白这事儿迟早会生,她是当年救我的那个医女:“你怎么一点也没老?”
她眼睛里如同晨星闪光:“星星的时间并不相同,当初我救你的命,如今我来解你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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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三,诸事宜。
小乘庄一片肃整,家丁两排列在堂前,台下设六色椅,陕刀门、华山、袁门、梳山和白苹书院按玄、黄、赤、青、白落座,他派如昆仑台谢若悬、风隐娘杂列紫座。
陕甘绿林联盟盟主戈云止与慧生大师见过礼,缁衣束登堂。后面紧跟着一个青年男子,长身玉立、青衫当风,姿如松柏,正是新秀杨昶。只见戈云止居中立定,朝着台下一揖,道:“各位武林同仁,不辞旅途劳顿,大驾来此,戈某感激深甚。具体事由大家也都闻知一二,此值武林危急存亡之秋,各位又都是临危承命勇义之士,我就不多作寒暄,我们开门见山。
“今年上巳,黄沙帮、灰狼帮的惨案轰动武林:黄沙帮老少二十六口内斗全灭,竟无一人全尸;灰狼帮帮主疯癫投河,夫人自尽。,慧生大师亲眼见证,此罪魁祸正在我们手中——妖剑春水!拿上来!”群雄人头攒动,争要一睹。只见塞满经幡的檀木匣中,玉柄如脂、锋刃如雪,薄薄的剑尖微微鸣动,端的是一把好剑。人群中有人不禁问道:“真凶怎么会是一把剑呢?难道它有什么妖法,能飞起杀人不成?”
戈云止道:“问得好,正是如此!此剑妖邪异常,用剑之人会被它激起心中邪念,触之癫狂幻视、六亲不认,非死即伤。”台下私语,戈云止凝色继续道,“不想此剑的厉害之处叫东厂阉狗得知了,他们便伸手进来,正是要赚了这妖物,合上那绝子绝孙的寒玉邪功,灭我陕甘绿林!”一语惊人,鼓噪嘈切之声大作。有愤怒大叫“害人的阉狗就是要与我们为难!”,有人将信将疑“区区一件兵器,怎能有这大能耐?怕是危言耸听”,有人低声道“我们陕甘绿林庇佑忠良,皇上又裁了西厂,阉党必寻个理由对付我们,早晚罢了”。一时争论不休。
戈云止伸手制止鼎沸之声,道:“正所谓怀璧其罪,此物不能久留。正是知道妖异邪说令人难以置信,陕甘联盟邀请各门派在此做个见证,哪位不信的上来一试,公示此妖物之害。其二,为武林除害、不给阉狗留对付我们的把柄,要上昆仑台借助千年地火毁去此剑。今日设下擂台比武,选出各门派青年才俊,练就天罡却邪阵,齐上昆仑台,借千年地火镇邪熔剑!”此举一为公示,二则会前通气,戈云止放出风去,暗示此役立大功者考虑为盟主继承人选。台边最惹眼的还是三位少女盈盈而立,有人轻声指点:圆髻红裙、八宝攒珠钗、眼睛大而黑白端严,是梳山乔大小姐乔安真;鹅黄衫儿、身量细小,一对双丫髻饰玲珑玉环佩,笑眼顾盼、娇俏可人的,是二小姐戈吟霜;而那长身玉立、素衣青裙、头上倭堕髻双鱼九环钗,唇如含朱、肤如凝脂的,正是大小姐戈舒夜。有人耳语:“戈盟主没有儿子,这是明选才俊,暗中给几位小姐挑选娇客呢!”“三位小姐虽然都出众,但还数大小姐出落得最好啦!若我能得她仙女青睐……”“哈哈哈别做梦啦,盟主心里早有属意的大女婿人选了。”
各派掌门交换眼色,示意派内推选的弟子准备,他们已沐浴斋戒、连日诵读清心咒抵御心魔。嘈嘈切切的脚步和跃跃欲试中,一个少年的声音异军突起:“区区铜铁,有何可惧,让我来!”一袭灰白如鹤临台,举手握住剑柄,抽出了那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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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舒夜:
等待盟会的几天,小乘庄热闹得倒像是在过节。来客都是晚上到庄,拿生死贴、对切口。先到的是近的陕刀门晁五步、晁百里兄弟,华山五英,后是洛阳袁门的袁培、梳山剑的乔家,最后是滁州的白苹书院院主闻人悯人。师父风隐娘带着师姐乔安真也来了,我同她要好,这让我最开心。天晴的时候北风不硬,太阳晒得土崖上平场暖洋洋,各派的年轻弟子弹跳练功。偏廊一直从小楼通到山脚下,女眷们从小楼偷眼往下看,评论哪弟子家世好、功夫好、长得俏。有时候婆子嬷嬷一脸不高兴:“咱们这样行走江湖的人家,更要注重名节,不拍教坏小姐们。”师姐陪着我,看吟霜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地笑闹、跟各派夫人问好得到疼爱和夸奖,像只可爱的展示着翅膀的小黄莺——我总是不能同她那样能讨人喜欢。(ps戈舒夜对戈吟霜的嫉妒)午后我去取水,平台沿儿上一声尖叫,一道黄影失脚跌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倏地又跟着蹿下两个人影,等我看清,一青一蓝两人各站在一只松枝之上,每人托住吟霜一只胳膊,将她救了下来。那时平台上爆出一阵喝彩,纷纷赞道:“好俊的功夫!”“好轻功!”一如青松傲云,一如仙人凌波。
“杨公子,百闻不如一见,果真武艺群,沈芸久仰。”是沈芸。
我突然想起来,还没有同他道谢呢。
“你也不弱。”杨昶爱答不理、冷言冷语。他一运力,带着霜吟跃上了平台。沈芸淡淡地松了手,摇头笑笑。
吟霜回房,兴奋得半天坐不住;不一会儿华山众师兄弟就推着一个身材瘦削的少年来赔罪。那少年脖子一梗,丹凤三白眼一吊:“戈吟霜,是你不自量力偷袭被我内力弹开;我闵少悛行得正做得端,凭什么要我认错?怎么,盟主的女儿了不起,输了就可以赖给别人?!”吟霜被他噎得满脸通红:“你,你好无理,我告诉爹爹去!”
闵少悛冷笑一声,推门走了。大师兄严从慎圆了半天的场,晚上就看见闵少悛一个人站在场院里罚站。但其实这事儿我和吟霜都不想告诉爹爹,反正说了也是挨一顿训,我们不便,吟霜要我去央杨昶说和。
“你自己跟他说呀。”我说完吟霜一溜烟地跑了,扯着杨昶的袖子把他拉到场上。我和师姐在楼上面望着,严从慎该是立马答应了,出来领人,闵少悛似乎老大不情愿,还嚷嚷着:“杨昶,我闵少悛不领你这顺水推舟的人情!”安真师姐瞅着他们笑道:“这个闵少悛啊,听说过,剑法绝、狂得很哪。只是你们叫杨昶去说情,怕是要平添麻烦了,杨闵可是并称瑜亮、互相看不惯很久了。”她眨了眨眼,“你这都要出门子了,各派的事儿,不打听?”我突然想起来:“师姐,你们梳山剑,怎么就分了乔沈两支了?”她笑笑:“梳山理海剑法说是可追溯至宋,宋灭后族人逐渐衰微。到本朝一对姐妹各生八子传剑才逐渐达,两家原是不分的。后来乔氏出仕洛阳迁了过来,沈氏还留在钱塘一带——”
下面又一阵吵嚷,声音粗昂,一口辽东腔:“不服咋了,出来比划比划,小爷奉陪!”我伸头一看,不禁大为头痛,赶紧往下跑:“师姐我去拦拦,这个袁小虎,肯定要打起来。”吵嚷的是袁门族长袁培的老来子袁彪。别看他长得虎背熊腰,其实比我还小两个月哪。小时候生得又圆又乖,这几年个子终于蹿过了我,到处点火显摆他那一膀子力气,唯恐天下不乱。这样一嚷,华山弟子也三三两两围上来。
“袁小虎你干什么哪!”我扯住他道。
一圈人都微微地一顿,袁小虎涨红了脸,辩解道:“舒夜姊姊,他们,他(指着闵少悛)敢对杨大哥无礼!”袁小虎从小跟着我们长大,特别偏向杨昶;杨昶侧头不语,吟霜缩在杨昶身后,也探出头来帮腔:“闵少悛,我们一片好心,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
闵少悛眯着眼睛打量了我一会儿,严从慎道:“不得无礼,这是大小姐。”
“吟霜,谁先动的手?是不是你?”我问,吟霜往杨昶身后一缩,算是默认了。
我屈膝一福,低头道:“闵少侠,今日的事情是我妹子的不对,我替她向你赔罪,你受委屈了。吟霜心有慊疚,她和杨公子也是一片好心,我们绝对没轻犯之意,请不要误会。”
闵少悛张了张嘴,咽下了前话,道:“大小姐不必为难,我跟二小姐也没什么仇怨。只是有人挑衅,我不接了,传出去说我们华山软弱可欺。”袁彪一听,睁圆眼睛,拳风劈面而来;闵少悛凤目一凛,甩开拦着他的严从慎,只一动,弓步侧身偏过铁拳、顺势一送,袁彪踉跄几步跌出去。
狂生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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