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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是懂得杀人诛心的,鞭尸,不入祖坟,明着是给先冯翊王伸冤,实则是往神域心头插刀。只要他这时为唐隋求情,那他就是真的不忠不孝,唐隋的死可以引发多种推测,那张认罪文书出自谁手说不准,这个当口,事件中最重要的人证死无对证,是不是掩人耳目的手段,也只有他神域知道。
垂眼审视跪地不起的人,圣上的拿捏还没完,转头对徐珺道:“徐御史为此事耿耿于怀多年,如今真相大白,还是要变通一些,不可再钻牛角尖了。罪魁祸首已自裁,徐老若不信,就亲自去督刑吧。二十年了,这心病也该了结了,徐老是三朝元老,国之栋梁,岂能带着这个遗憾,告老致仕啊。”
跪伏在地的神域深深闭上眼,心化成了石头,已经痛得没有知觉了。
以徐珺的为人,势必会将圣上的政令贯彻到底,那么阿翁受刑就在所难免。死后受辱,像个不可更改的魔咒,大山一样压在人头上,不同之处只在于将亲生父亲,换成了抚养他长大成人的养父。
垂委的袖笼下,双手紧握成拳,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应当做什么。事已至此,若是沉不住气,就辜负了阿翁的一片心了。
所以他不曾谢恩,也不曾起身,咬牙道:“先君蒙受不白之冤二十年,如今水落石出,请陛下赐先君谥号,为先君正名。”
这要求显然有些过分了,圣上知道,朝堂上的臣僚们也知道。
徐珺为首的老臣一派从来不会妥协,宗正神英道:“小冯翊王流落民间虽不是先冯翊王所为,但睦宗时期先冯翊王的诸多罪状,仍未能洗清。谥号是朝廷对有功之臣身后的嘉奖,试问先冯翊王有何功绩,能获圣上褒奖?”
然而这次神域没有让步,直起身质问神英:“都说先君意图谋反,请问宗正,谋反的罪证何在?是先君曾对睦宗不恭,还是从别业中搜出过兵器黄袍?不过是些嫉贤妒能的小人暗中搅动风云,构陷先君罢了,先帝都怜幼弟凄苦,追赠冯翊王封号,难道是先帝不查吗?还是宗正以为先帝徇私,只念手足之情,不顾睦宗授业之恩?既然在宗正眼中先君有罪,那么如今召我这罪人之后回朝,又是什么缘故?”
这一连串的问话,成功让那些老臣哑口无言,大约连圣上,也会懊恼于先帝的做法吧!
所以说人不能做亏心事,先帝在位不多时,身体便抱恙,后期相信鬼神之说,对当初那个死于非命的兄弟生出了畏惧。为安抚亡魂,下令追封以求得到宽宥,但他没有想得那么长远,不知道十多年后,有人会借此推翻所谓的罪名。
既然先冯翊王无罪,且又是先帝唯一的兄弟,今上唯一的皇叔,那么为什么不能追谥,像开国以来的所有王侯一样?
至于朝堂上的宰执们呢,毕竟对当年的冯翊王也心存景仰。要论人品德行,先冯翊王确实无可挑剔,政斗失败只是技不如人,并不能否认他的风骨和才学。再说圣上无子,小冯翊王的子嗣将来极有可能回归正统,反正早晚要追谥,不如现在成全了小冯翊王,也好弥补圣上与小冯翊王之间的兄弟之情。
于是宰执们纷纷表示,既然要告慰亡灵,就告慰个彻底,谥号上了就上了。
圣上没有办法,总不能当真让他去守陵,只得松了口,嗟叹道:“朕与皇叔,亦有叔侄之情啊。皇叔当年学识渊博,才华横溢,就定谥号‘文成’。姑苏曾是他游学之地,改封吴王,请下尚书省,集三省、御史台合议,择日拟旨,昭告天下吧。”
神域这才重新伏拜下去,高声道:“臣,叩谢陛下隆恩。”
能够争取的,都争取来了,一个吴文成王的封号,也不知能不能告慰故去的生父。
眼下更让他揪心的是养父,在他心里,从来都将他当成嫡亲的父亲看待。现在他不在了,为他这个没有血脉传承的儿子死了,死得如此悲壮,结果自己无法保全他身后哀荣,甚至连最起码的体面,都不能给他。
圣上有旨,责令鞭尸,由中常侍、御前谒者丞,会同御史大夫徐珺督刑。
说实话,这种事千年万载都不曾遇见过,对着一具尸首行刑,是个人都觉得晦气。
中常侍显然很不情愿,掖着袖子游说徐珺:“徐老,陛下虽然有令,但执行与否在你我。这种事,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就是了……”
谁知招来徐珺的冷眼横视,“中常侍是想不遵皇命,糊弄陛下吗?”
中常侍碰了一鼻子灰,心道这半截入土的田舍汉真是没有半点忌讳,遇见他也算倒霉。
一旁的谒者丞望了小冯翊王一眼,暗暗叹息,生父的名声与养父身后的体面,都令他难以抉择吧。遥想当初,自己在别业供职,也曾经常见到唐隋出入,那时少年才俊,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形容枯槁,躺在那里任人宰割,实在让他于心不忍。
于是上前一步,拱手对徐珺道:“徐老是朝中股肱,万金之躯,这等事,就交由小人来督办吧。徐老与常侍去廊亭中休息,等行刑完毕,小人再来回禀。”
然而那个徐珺就是油盐不进,生硬道:“老臣受陛下之命,不敢懈怠。既然一切准备就绪了,那就行刑吧,何必拖延。”
箦床边上执鞭的谒者觑了小冯翊王一眼,见他脸色苍白,紧咬牙关一声不吭,只好遵徐御史的令,扬起了手里的鞭子。
“啪”地一声落下,神域震了震,只觉喉中血气翻涌,五脏六腑都抽搐起来。每抽打一鞭,他的心便震颤一下,到最后神魂杳杳,几乎站立不住。
二十鞭,把他对人世最后的一点温情都抽没了。继续活着,只为有朝一日将那些欺凌他们的人,一一生吞活剥。
徐珺那张苍老的脸上却有得意,唐家父子棋高一着,但那又如何呢,付出的代价如此惨重,真的有意义吗?
鞭刑是他亲眼看着行完的,人死后应当是没有知觉了吧,如同抽打一根木头般,连助兴都算不上。
刑罢,他转身对神域道:“老臣奉陛下之命督办,现二十鞭已了结,可以回去复命了。此人蒙蔽先王,大王对他应当深恶痛绝吧?今日出了这口恶气,大王心中什么感想呢?”
神域缓缓抬起眼来,脸上浮起了笑意,“大快人心。”
可徐珺看着那笑,如此阴沉诡异,有一瞬竟觉得他比躺在那里的唐隋还要可怕,心头不由瑟缩了下。
但也只是一瞬,他又正了神色,带着挑衅的意味问:“有罪之人不得入祖坟,这件事,大王可需老臣协助?北篱门外,钟山以西,有个无人看管的乱葬岗……”
但话未说完,就被神域打断了,他的情绪似乎没有什么波动,不紧不慢道:“唐隋纵然坑害了先王,但抚养本王成人是事实,本王对其还是有几分顾念的。陛下令他不得入唐氏祖坟,却并未说将他弃尸荒野,徐老家中也有儿女,将来亦受儿女奉养,何必将事做得这么绝呢,总要留几分余地,为后世子孙积些阴德吧。”
他没有疾言厉色,说得很平静,但话里带着警告的意味,徐珺虽不惧怕他,但他提及了儿女子孙,还是让他不得不权衡。
两人眈眈对望着,对峙半晌,徐珺终于还是退让了,颔首道:“也罢,大王要尽养子之孝,老臣也不能置喙,只是提醒大王一句,此人有罪,当不得厚葬,还请大王酌情承办,别再闹到陛下面前,令陛下为难了。”
说完这些话,他就招呼上中常侍,一同往外去了,留下谒者丞脚下微伫,低声道:“大王节哀。”说罢快步跟了出去。
一时人都走了,灵堂上只余他和伧业,到这时他才松懈下来,那口堵在喉咙的热流忽地翻滚而出,染红了胸前的中衣,身体也支撑不住,不知怎么瘫软了下来。
伧业骇然上去把人抱住,惊惶大呼起来:“快来人!快来人!”
外面的陈岳屹和几个近身的卫官听见了,慌忙进去查看,众人一时乱了手脚,七嘴八舌地吆喝:“医官呢?快请医官来!”
王府没有医官,家主的一切都是向家兄妹打理的,廊上听令的家仆得了令,躬着身子传话去了。
先前的隐忍,让他胸口痛不可遏,现在一口恶血吐出来,胸腔里反倒舒坦了。
定定神,他推开左右站了起来,抬起袖子擦干了嘴角的血,蹒跚走到箦床前跪了下来,以头抢地,喃喃道:“阿翁,儿保护不了阿翁,儿大不孝。”
身后的人纷纷跪地,却不知道应当怎么安慰他。
还是伧业上前来,悲戚道:“郎主请节哀。老家主虽受辱,但成全了毕生大义,他在天有灵,绝不会怨怪郎主的。为今之计,是妥善将老家主安葬,莫再给宵小大做文章的机会了。”
他听后,颤抖着双手想掩住鞭打破损的衣衫,却怎么都掩不住,最后崩溃痛哭,“阿翁为我受辱,我身为人子,眼睁睁看着那些畜生鞭打他,却什么都做不了,是我无能……我太无能了!”
可是那样的情况下,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一个十九岁的少年,承受了不可承受之重,还能在政敌面前纹丝不乱,已经是万万分的不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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