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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是宫人们日常往来用的大车，豫亲王便坐了进去，天黑辨不出方向，走了许久车子才停下来，帷幕一掀，只觉得眼前一亮，是一盏jīng巧的鎏金琉璃灯，替他照亮了脚下，但见大雨如注，激落在地上无数水泡泛起，便如铫中水沸一般。豫亲王识得挑灯之人是正清殿的另一名内官，默不作声扶了他下车，早有人张伞相侯，豫亲王抬头四顾，只见檐角高飞，峻墙宏伟，这才认出是在承平门前。

  走到城楼底下，才见着赵有智，先行了礼，因为冷，声音都有几分僵：&1dquo;王爷，奴婢自作主张请了您来，请王爷恕罪。”豫亲王道：&1dquo;这样的客套话不必说了，皇上呢？”

  赵有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1dquo;在城楼上。”

  豫亲王怔了一怔，问：&1dquo;出了什么事？”

  &1dquo;皇贵妃薨了。”

  四面风灯围着，楼dong中极是明亮，照见豫亲王的脸色微微一动，并不是十分意外。慕家满门被查抄下狱，因为慕妃身怀六甲，所以一直瞒着她慕家的消息。赵有智苦笑道：&1dquo;王爷，您想想，这种事qíng怎么瞒得住。一个小宫女说走了嘴，贵妃娘娘当时一口气上不来，人就昏死过去了。等传了御医和稳婆进来，已经动了大红，从申末拖到亥时，贵妃娘娘和皇子都没能保住。”

  第八章，同来望月人何在（3）

  风灯明暗，豫亲王脸上神色亦是莫测，赵有智道：&1dquo;皇上不肯起驾回正清殿，雨下得这么大，王爷，总得想点法子。”

  豫亲王略一沉吟，便对他说：&1dquo;有没有油衣，找两件来，再要一盏不怕雨的灯。”

  &1dquo;有，有，都有。”赵有智一迭声的答，早有内官去取了来，服侍豫亲王穿上油衣，豫亲王接了那盏灯在手里，吩咐道：&1dquo;我独自上去，你们都不必跟着。”

  赵有智早料定他会如此嘱咐，于是只行了一礼，道：&1dquo;奴婢们遵命。”

  一上城楼，狂风挟着雨打在身上微微生疼，无数水顺着油衣风帽的fèng隙直灌进来，城楼上栲栳大的数盏灯早就叫雨水浇熄了，四面都是黑漆漆的，只闻风雨一片唰唰声，chuī得人摇摇yù坠。豫亲王往前走了数十步，方见着皇帝立在城堞之前，大氅的风帽早chuī得脱在肩头，雨水顺着脸颊一直往下淌，豫亲王见了这qíng形，只得叫了声：&1dquo;四哥”，抢上去将油衣替他披上。皇帝倒是很顺从，任由他摆布，瞧了他许久，方才问：&1dquo;你怎么来了？”

  豫亲王道：&1dquo;雨下得这么大，天气又冷，皇上先起驾回正清殿吧。”

  皇帝神色冷淡，回头望了望城楼外风雨jiao加的漆黑夜色，忽然说了一句：&1dquo;定滦，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们在这里，我说过什么话？”豫亲王只得道：&1dquo;怎么不记得，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跟着四哥，无论四哥做什么，我都是要跟着四哥的。”

  皇帝抬起头来，满脸的雨水纵横，瞧不出眉目间是什么神色：&1dquo;那日我就起过誓，这天下应是我的！我要一样一样的讨还回来，无论他们夺去我什么，我都要一样样的讨还回来。我要谁也不敢轻视，谁也不敢再夺去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朕如今已经是皇帝，是天子，富有四海，万民臣服。可是凭什么朕就什么也留不住？”

  &1dquo;四哥。”豫亲王搀住他的胳膊：&1dquo;皇贵妃福薄，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皇帝用力一挣，力气极大，将豫亲王几乎摔了个趔趄。他的声音在风雨侵bī中透着无穷无尽的痛楚：&1dquo;不是她福薄，是我。自幼父皇不喜欢我，那也罢了，反正十几个儿子，能在他眼里的也只有一个定湛。可是母妃为什么不喜欢我？她是我的亲生母亲，为什么连她也不待见我？定滦，你虽然苦，可是你的母妃总是尽了全力去照拂你。可是我呢？这么多年来，这二十余年来，父母眼中，我皆是可有可无之人。”

  豫亲王默然无声，皇帝语意凄凉：&1dquo;只有她，从来只有她明白——可是连她我也保不住，我下旨抄没慕家的时候，写朱谕的手都在抖，可我不能不为。蹚着那么多的人热血，踩着那么多人的尸骨，朕站到这万人上头来，没人知道朕心里的滋味，朕有这天下，可是什么也没有！”

  &1dquo;四哥”豫亲王低低的唤了一声：&1dquo;你要是心里难过，大哭一场也好。”

  &1dquo;朕不会哭。”皇帝仰起脸庞，任由大雨浇在脸上，雨水顺着下颌淌着，滴落在他早已湿透的明huang氅衣上。他的声音透着森冷的寒意：&1dquo;朕早就说过，朕要一样样讨还，不论他们曾夺去过什么，朕要一样一样全都讨还回来。”

  许多时日过去了，豫亲王依旧会想起那一刻皇帝的面容，冷峻如刀刻斧斫，从泛着血丝的双眼里透出一种可怕的神气。一如他当日被定溏按在雪地里踢打，他自己的那种愤懑与bao怒，带着狰狞的绝望，将一切最深重的痛楚都化作仇恨，最终无可抑制的爆开来。

  眼下这位在皇帝身边的慕氏遗孤，倒成了一桩可大可小的心病。依qíng形看来，皇帝对慕妃的愧疚与怜惜，全都移爱在了她的身上。从上苑回赐邸的路上，豫亲王在鞍上思虑重重，连替他拉着马缰的多顺都瞧出来了，带着缰绳，让马儿走得又稳又快。亲王仪仗极是宣赫，一对对的前导、亲卫、扈从蹄声得得，开道的金锣声音宏亮悠远，却不闻一个人说话或是咳嗽半声。偶尔一声马嘶，豫亲王方回过神来，只见已经过了十字路口，再走过一条街，就应该到自己的赐邸了。

  第八章，同来望月人何在（4）

  豫亲王忽然改了主意，说：&1dquo;去迩园。”

  先皇时候，诸皇子向来在上苑附近皆有赐邸，睿亲王的&1squo;迩园’便是其中最为宏丽的一座，不仅远过诸皇子的赐邸，比起赐太子居的&1dquo;明苑”亦有过之而无不及。睿亲王xing好奢华，多年经营，这一处园林更是jīng致华美到了极点，虽然比不得上苑的宏伟壮丽，可是楼台亭榭美不胜收，遍植奇花异糙无数，几乎园中每一寸土都价等huang金。

  此时天气渐热，睿亲王与几位相与的贵胄子弟，在园中知月湖畔的&1dquo;云天胜境”品评乐，正对着一湖荷嫩绿，风凉似玉，美人歌喉如珠，正是说不尽的风光旖旎。听仆从奏报豫亲王来拜访，睿亲王不由眉头轻挑，嘴角微蕴笑意：&1dquo;他倒是位稀客，快快请进来。”

  &1dquo;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觥照，犹恐相逢是梦中&he11ip;&he11ip;”

  唱到梦字，声音已经极低，如梦似幻，舞姿极柔，便如随风之柳，在漫天花雨间低迥而下，随着余音袅袅，旋得定了，臂间轻缕缓纱如云，纷扬铺展开去，终于铺成一朵极艳的花朵，盛放在红氆氇上。盈盈一张秀脸，便如花中之蕊，衬得一双明眸善睐，目光流转，顾盼之间，好几人已经喝起彩来。

  豫亲王一路进来，只见到这般丝竹歌chuī，脂香粉艳，睿亲王兴致勃勃携了他的手：&1dquo;你难得来一趟，来来，来听听锦归的曲，&1squo;锦归之歌，紫府之舞，碧珊之箫，吟绯之琴。’并称&1squo;长京四绝’，今日本王府中已有双绝，绝不能错过。来人啊，叫他们将梅花树底下埋的那坛好酒取出来，今日咱们哥俩不醉不归。”

  豫亲王微微一笑：&1dquo;六哥盛qíng，却之不恭。”

  冷月如霜第三部分

  第九章，若非群玉山头见（1）

  豫亲王的酒量极好，睿亲王府埋在梅花树底下那坛钧州陈酿，喝去了十之五六，依旧看不出半分醉意来。酒宴对着一池荷，凉风徐徐，醺然yù醉。睿亲王漫口与豫亲王谈些风月之事，议论谁家王公调教的歌伎，谁家的丝弦班子，豫亲王素来在这上头是不留心的，听他漫无边际的讲着，不过偶然搭话。

  睿亲王打量了豫亲王两眼，忽然道：&1dquo;老七，不如我来替你做个媒吧。”豫亲王正巧一杯酒入喉，闻言差些被呛住，连声大咳，半晌才缓过气来。睿亲王大笑道：&1dquo;你倒是个正经人，一听到这个就立时乱了方寸。”

  &1dquo;六哥说笑了。”豫亲王望着一湖嫩叶如卷的荷，时值huang昏，半天绮霞如泼，映在碧水绿荷之上，便如飞金点翠，动人心神。他淡然道：&1dquo;我实在没有那种心境。”

  睿亲王点头道：&1dquo;你也是忙——不过家里没个人，总不成个家的样子。唉，可惜了阮家的小姐，竟没了下落。”

  一说就说到心里的隐痛上去，豫亲王的脸色不禁有几分郁郁，睿亲王忽然兴致勃勃起来：&1dquo;京里王公大臣，合适的女儿家并不少，只要你相中了谁，我保管去替你说和。”

  &1dquo;六哥。”语气间已经有了萧冷的意味：&1dquo;我来是有事想说与六哥知晓。”

  睿亲王挥一挥手，中歌伎诸人瞬时退得gangan净净，豫亲王端起杯来，忽然喟叹：&1dquo;六哥，咱们两个人，总有四五年未在一块喝酒了吧。”睿亲王眉头不觉微向上挑起，一双深遂的眸中几乎看不清稍纵即逝的是何种神qíng，旋即唇角勾起一抹淡笑：&1dquo;四年。”

  上次聚饮，还是豫亲王征舍鹘归来，太子作东，邀了几位皇子替他洗尘，如今世事更迭，那种qíng形却是再也不会有了。

  两个人都有一瞬间的沉默，他们虽是手足，但同父异母，在宫中自幼更是并不亲密，但那些风华正茂的时光，总是同时镌刻在记忆中，成为一抹朦胧的晕彩，仿佛月下卷起风荷的轻盈，带着清凉芬芳的水汽，刹那间浸润无声。但这温软亦如月华易散，隔着数载光yīn，那些过往终于在岁月狰狞中渐渐分崩离析，往事的陈渣泛滓，大1ang淘尽，只余了尖利无夺的碎屑，终涸成铜墙铁壁般的坚忍。

  湖上初升的下弦月，如半块残玦，浴在墨蓝绸海似的夜空，辉光清冷，隐隐透出青白的玉色，一湖荷亦借得了月意，荷叶的影仿佛轻而薄脆的琉璃，倒映在银光粼粼的湖面上，将湖割裂成无数细小的水银，瞬息万变，流淌不定。

  睿亲王眼中仿佛映入这万点细碎的银光，愈加变幻莫测，声音已如常般慵懒散漫：&1dquo;你适才说有事说与我听，却是何事？”

  豫亲王手指摩挲着酒杯，上好的和阗白玉，腻如羊脂触手生温，杯中酒色如蜜，隐约带着芬冽的香气。他的声音如湖上初升的淡淡雾霭，犹带着水意的清润：&1dquo;慕氏有一种家传的酿酒法，称为&1squo;蜜酿’，六哥可还记得？”

  那酒据说是以寻咫花蜜入酿，入口极醇，一旦入喉，却火辣灼人，仿佛有把锋利无比的小刀，从喉间一路直剖入肠。慕氏百年富贵，jīng于馔饮之道，家酿独家秘制，颇有声名，历年常窖百坛，藩王百官平日多得赠飨。睿亲王浅啜一口酒，道：&1dquo;自然记得，慕氏蜜酿之法据说传子不传女，如今慕氏绝后，这蜜酿日后估计是喝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