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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她设想的不一样,原以为会是个挤满奴隶的窝棚,四周围都是腌臜的恶臭,然而没有,这是个单间儿,瓦片房,简单几样摆设,有桌子有凳。她环顾一圈,屋里没人,两盏丧烛高照着,香炉里香烟袅袅,缭绕满室。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神龛里供着牌位,心里浮起一种玄妙的感觉。莫非绑了人还得拜祖宗磕头?这是什么规矩?可是很奇异,心里安定下来,并不觉得可怕。

  她走过去,打眼一扫,前后四块牌儿。一块一块挨着看,上头写着显考温公讳禄之神位、显妣温母周氏之神位,还有汝良、汝恭的,因为没有成家呀,抬头都是兄。她如遭电击,千想万想没有想到迎接她的是这种境况。她跪着爬过去,把四个神位搂在怀里,一遍遍抚摩,喃喃念着爹娘兄长,真是伤心到极处了,脑子钝钝痛起来。

  她从温家出来后压根儿没有机会给他们立牌位,因为自己四处讨生活,身份要掩住了不让人现,每每逢着清明冬至去坟头上香除糙,这个时候才能给父母捎点儿高钱元宝。她常不敢想,自己其实很不孝,别人祭祖上供,她什么都没有,爹娘在yīn司里会不会怨怪她。现在看见了,心底里那根弦被触动了,她把头抵在冰冷的青砖上,泣不成声。

  背后有人上来,轻轻把手覆在她肩头。仿佛穿越了千百年的沧桑,低声唤她&1dquo;小枣儿”。小枣儿是她的rǔ名,她母亲说大名出厅堂,要叫得响亮。小名儿呢,叫得微贱些,贱名好养活。

  她惶然回过头来,怔怔盯着来人,那张洗净了油彩的脸和记忆中的重合,难怪初见时莫名熟悉,原来岳坤都就是汝俭。

  她往前挪了两步,&1dquo;你是三哥吗?是温汝俭吗?”

  他眼里含着泪,颤声说是,&1dquo;我是三哥,我从长白山逃出来,哥儿三个只剩下我,流落到这里。”

  她扑上去,扑进哥哥怀里。阔别十二年,无数次憧憬过重逢的场面,以为有无数的唏嘘,无数的感慨,其实那些都是题外话,为今只有难以言表的伤痛,痛得撕心裂肺,即刻死了也不过如此。

  兄妹俩抱头痛哭,多少的思念都倾注在抽泣里。总算合家团圆了,只不过死了四个余下两个,完整也不完整了。

  她仰起脸哀哀泣道:&1dquo;三哥&he11ip;&he11ip;三哥,你还活着?我进长白山找你们,同阿哈打听,都说你们染瘟疫死了,我心都凉了,那时候真想跟你们去算了。

  &1dquo;我命大,还活着。只是千里地一根苗,温家单剩我一个儿子了。”汝俭捋她额头的,抹了眼泪笑道:&1dquo;高兴的事儿,别哭了。来,让三哥好好看看你。咱们枣儿长大了,爹妈看见不知道怎么喜欢呢!我和大哥二哥在长白山时也想家,不知道你和太太怎么样,家都散了,只盼着你们安好。后来在那人间炼狱里受了好多苦,唯一支撑我们的就是你和母亲。我们打算先安顿下来,等风平1ang静了逃出去,再回去找你们&he11ip;&he11ip;”他痛苦地摇头,&1dquo;可是终究熬不过去,那些庄头庄户想法子折磨人,到那里的犯官先得熬鹰,把你吊在树上,两天两夜饿着不许合眼,眼皮子只要一粘就一顿毒打。咱们落糙就是侍卫,风雨里也摔打过,倒还熬得住。他们见不能让人屈服,拿枷锁把手拷在扁担上,那时候刚下初雪,雪地里绑三天,不得已儿商议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服个软就蒙过去了。后来&he11ip;&he11ip;太多了,受了多少折磨罗列不出来了,真是不敢回想,想起来半夜能吓醒。”他挽起裤腿让她看,满目疮痍,每一处伤疤都说得出名目来,&1dquo;这是叫人拿火筷子穿透的、这是铁钩子扎的、这是水牢里老鼠咬的&he11ip;&he11ip;还有刀伤箭伤鞭痕,满身都是。”

  定宜哭着捂住嘴,果然是她见识浅,顺天府天子脚下不敢滥用私刑,到了那蛮荒之地可不一样。配后不光上山挖参、下地拉犁,皇庄还接私活儿。庄头收钱把阿哈租借出去,专解决牲口gan不了的难题,其中黑,黑得描摹不出。

  她低头看两面稍小的牌位,一遍遍擦拭那几个字,喃喃道:&1dquo;大哥哥和二哥哥,必然也经历了那些&he11ip;&he11ip;为什么他们不能活呢!我记得大哥哥很健朗,大冬天里赤膊下河凫水,咱们只能在岸上眼巴巴看着。”

  汝俭道:&1dquo;健朗又怎么样,落进那些人手里,想生很难。你打探过,知道两个哥哥的死因。当初咱们不堪欺压造反,被逮住关进水牢里打得死去活来。那些人不给吃不给喝,要活活饿死咱们。人到了那地步,真连自己身上rou都敢啃。你知道一边忍痛一边嚼rou的感觉吗&he11ip;&he11ip;”他摇头长叹,&1dquo;太可怕了!伤口沾了污水黑臭,最后还是一个帖式说话,怕朝廷要过问,才把人提了出来。自啖其rou天地不容,出来后三个人都染了恶疾,他们不给请大夫,任咱们自生自灭。他们到底没能扛住,撒手走了,我那时也是奄奄一息,连同他们一起被拉到了乱葬岗。先埋的我,后埋的他们,埋完了现我把土扒拉开了,那些人说这小子是猫儿投胎,有九条命。那时恰好一个绥芬河人市的贩子来物色货,我是个饶头,不要钱送人的,所以一路流落到这里。”

  叫人贩卖了,到后来自己也走上这条路,着实是对命运低头了吧!定宜听着,像在听个冗长而波折的故事。她叹息:&1dquo;怎么不回北京找我呢?我天天盼着你们来接我,知道是奢望,也足足盼了十二年。”

  他说:&1dquo;我打听过,说家道艰难,太太把宅子变卖了。认了个小院儿也一把火烧了,你和太太都折在里头没能出来,我才觉得温家是真败了,一败涂地&he11ip;&he11ip;没了念想,本来该去外埠的,中原不是久留之地,可是身上没银子,继续让人叫价儿吗?我拳脚功夫算不错,奉承拍马跟了当时的人伢子做帮手,五六年了,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他爱怜地看她,&1dquo;我以前一直怨恨自己gan了这行,可是一个多月前又对老天爷感激涕零,如果不是没走出圈子,怎么能等到你?客随云来里不是我头次见你,你找到阿哈营房时我就在那里,远远看着,看脸架子、看身形,越看越像太太。”他说到这里人都打起哆嗦来,&1dquo;后来飞鸽传书回京探访,有了目标找起来很方便,谢天谢地,总算还给我落下一个,老天待我不薄。”

  兄妹俩泪眼相对,絮絮说了这么多,除了苦涩还有对这来之不易的团聚的珍惜。汝俭扶着她的肩道:&1dquo;这两年我也挣了些,咱们离开这里到别处去,西域也好,属国也好,可以活得很滋润。我已经叫人打点妥当了,趁着冰封越过边界,眨眼就能逃出生天。枣儿啊,往后咱们兄妹相依为命,三哥要看着你出嫁,看着你儿女成群,重振咱们温家。”

  他用力之大,把她掐得生疼。她当然愿意跟他在一起,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亲哥哥,真正血浓于水可以依靠的人。换做以前必定毫不犹豫说走就走,可是现在有牵挂了,她惦记十二爷,舍不得撂下他。

  她迟疑着看他,汝俭的眼里满含期待,她话到了嘴边不敢轻易说出口了,态度显得温吞:&1dquo;要离开大英么?到外面,不知是怎样的天地&he11ip;&he11ip;”

  她懈怠了,自认为找到归宿,忘了自己身上背负的深仇。她可以不思报复,可以苟且偷安,但是不能磨灭了志气。她和宇文弘策的事汝俭多少知道些,男人坠入qíng网那份护犊子的劲儿,他从宇文弘策一言一行里品咂得出来。也许他们是真心相爱,但他绝不是她的良配。

  他深深叹息,&1dquo;是谁害得温家家破人亡,是当今太上皇!他高坐明堂,真的dong悉案qíng了吗?父亲只是个替死鬼,他代小庄亲王、代镇国将军、代工部尚书去死,太上皇被亲贵和豪奴蒙住了眼,他才是真正的瞎子!天下之罪,罪在君王身,他朱砂一勾,毁了多少人一辈子?若论仇,他才是罪魁祸,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不能入禁苑杀他是咱们这些蚁民的悲哀。既然惹不起就躲,去外邦,永不踏进中原&he11ip;&he11ip;”他仔细打量她的脸,&1dquo;小枣儿,什么能和亲人相比?咱们是嫡亲的兄妹,你不和三哥在一起么?”

  她两难,一面是亲qíng,一面是爱qíng,难以取舍。她嗫嚅着:&1dquo;十二爷是这次的钦差,奉旨翻查当初的案子。既然三哥知道里头内qíng,为什么不和他jiao代清楚?为什么不还爹清白?”

  他冷冷一笑,转开脸看案上烛火,&1dquo;清白值几个钱?能换回爹娘和哥哥的命吗?况且事qíng过去十多年了,该做的手脚也做完了,还能留下什么证据?贸贸然出面,没准劈头一个罪名砸下来,定我个诽谤朝廷命官,到那时才真完了。我就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怪自己没能耐,彼时配已经十五了,在上书房行走,在布库场上和宗室jiao手,如今的贵恐怕没几个不认识我的。我不回京不是怕死,都死过好几回了,不过一口气上不来的事儿&he11ip;&he11ip;我得替温家延续血脉,已经成了这样,在我这辈里断了根,是我的大不孝。”

  他的意思她都明白,只差没有点破她和十二爷了。她有些羞愧,虽然爱qíng和别人无关,但不能凌驾于家仇之上。然而真的放不开,想起要和十二爷分别,心里痛得不可名状。

  她垂下头,不知道怎么反驳汝俭,又觉得自己没有做错,进退维谷,陷进一个巨大的漩涡挣脱不出来。现在只怕他对十二爷不利,弘策在明汝俭在暗,既然能把她掳走,要算计他也不是难事。

  &1dquo;三哥一早就知道金养贤是十二爷?”她揉着衣角道,&1dquo;那他&he11ip;&he11ip;”

  &1dquo;老十二是早早外放了喀尔喀,否则他也应当认得出我。南苑宇文氏从鲜卑源,混了好几路血统的杂种人,长相有异于常人,能糊弄这里的番子,胡弄不了我。”汝俭道,&1dquo;你放心,我也痛恨倒卖人口的勾当,实在是踏进这个坑里一时爬不上来。他要查宁古塔皇庄,好事儿,我把索伦图引进来就是为了助他一臂之力。我知道他对你有恩,也算临走还他这个人qíng,免得你记挂一辈子。”

  定宜心头生凉,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无能为力了,含泪看着汝俭道:&1dquo;我在大英没别的牵挂,只有我师父和十二爷。我也不瞒三哥,我和他山盟海誓,已经到了非卿不嫁的地步。你骂我没出息也好,骂我忘本也好,我自己做不得自己的主了。”

  这算什么呢,一个烂摊子,似乎也不想收拾。汝俭无奈看着她,舍不得责怪她,她是苦够了,哪家的娇养小姐能上刑场给人捧刀?说起来实在心酸。他握拳长叹,&1dquo;姑娘大了,也是难免。怨我不该出现,要是不找你,你跟他回了京,兴许能和他图个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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