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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扬州行宫设在原来知府衙门。好在宫中主子不多,内侍也少,将就着也就对付过去了。府厅作为正殿,东西廊下是内侍所居,后院是皇帝和妃嫔的寝宫,穿过月洞门,通向另一座小巧玲珑的别院,是太后的隆祐宫,张夫人住在耳房陪伴。游罢大明寺回宫,侍儿替太后除去凤冠鞠衣。午睡了一会,换上紫色大袖袍裙,依然佩戴了霞帔玉坠,坐在宫中吃茶。张夫人听到太后起身,便过来陪着说话。谈到火焚真州的事,总觉得丞相太不得力,连行在方圆几十里内的要紧去处,都遭了盗贼攻陷,还懵懵懂懂,毫无所知,实在叫人寒心。太后叹息道:
“好好的一个贤相李纲,可惜被黄、汪两人逼迫去职。现在这两位相公是官家做兵马大元帅时,相州开府,大名府聚兵时的患难之交,看来不是个乱世安邦定国的栋梁之材。只是官家太相信他们了。孩子大了,又不是亲生的,奴不便多过问。如果他们实在闹到了不象话的时候,奴也要说话了。”
正说着,邵成章默默地捧了一份奏稿进来,忽然伏地叩道:
“老奴有一件不知轻重的事启奏太后。中书相公们不思抗金复国,只图乞和苟安,一味怂恿官家南逃。目今外有金虏攻掠,内有兵变寇盗,黄潜善等毫无措置,又欺上压下,蒙蔽官家,各地报警奏章都被他们压了下来,不闻不问,听之任之,连真州离行在这么近的地方都无人防守,遭了盗贼还不知道。再说,有人告诉老奴,康履今儿又鞭打了苗傅部下的统领官,这班年轻内侍,不知天高地厚,太把武将得罪狠了,将来会惹祸的。他们还强占民居,欺压良民,时时干预朝政。官家太宠信他们了,这怎么得了!靖康之祸,本朝险遭亡国,前车覆辙,还不借鉴,官家太不把大宋江山放在心上了。老奴写了一份谏章,这就去送给官家,劝他罢去黄潜善和汪伯彦,另选贤臣为相,并且严禁内侍凌辱将士,干预朝政。明知这是越职言事,定遭斥革,可是老奴一腔焦虑,满腹忧愤,实在遏制不住。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本想侍候太后百年之后,可惜不能了,愿太后珍重!”
说罢,老泪涕零,呜咽不止。太后大惊,张夫人慌忙取过他手中的奏稿,递与太后一同看了,两人俱各惊骇。太后脸上变色,焦急地说道:
“老人家,你的谏章切中时弊,很有见地,但可惜你不是御史,又无官职。须知本朝祖宗家法,内侍是不许干政的。你这份奏稿就不用递了,过几日我与官家说说,否则官家处分了你,叫我如何是好!”
张夫人也道:
“老人家,你是太后宫中的人,若是官家翻了脸,要办你,太后也不能卫护你。那时你若配远行,偌大的年岁,怎受得起道路风霜之苦,岂不让太后为难了。”
“不,老奴骨鲠在喉,一吐为快,为江山黎民说话,纵死无怨。”邵成章正气凛然,固执地说道。
“老人家,”太后含泪道:“哀家孤守冷宫三十年,多亏你多方卫护,使我死里逃生,本想重重报答你,让你晚年享些清福。可是你这般刚烈的性子,奴也阻挡不了,望你好生上奏官家,切莫顶撞了他,也许他念你忧国忧民,又看在哀家份上,会宽恕了你。”
邵成章站起身来,取回奏稿,毅然转身走了。他回到东廊住处,细想一下,若是官家将奏稿压了下来,留中不,岂不枉费心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抄一份给丞相,那厮们若知廉耻,趁早辞官不干,岂不是好。于是命知书会写的小黄门,将奏稿抄了两份。一份送到朝堂交与黄潜善和汪伯彦,还有一份他自己袖了,到便殿来见皇帝。赵构昼寝刚起,和七个月的小皇子赵勇逗乐了一会,由康履随从,来到便殿批阅中书省呈上的各路奏章。见有东京留守宗泽又递上来恳请御驾回京的第十二份奏折,还要求准许他兴师北伐。皇帝拍了一下御案,怒道:“胡闹!”也不细看,便丢到靠墙的多宝架上。那上面已经堆了满满一格,全是宗泽请求御驾回转东京的奏章。宗老相公在东京望眼欲穿,谁知一份份奏疏却无声无息地全躺在皇帝书架上蒙尘。
这当儿,邵成章踏进殿来,见康履站在官家身旁,正在放肆地评论大臣。
“官家,别跟这宗老头儿动肝火。他天天喊着要过河去打金人,自不量力,人家都说他是专说大话的疯子,您别把那些奏折放在心上。下回若再上奏,您也不用看了,奴才统统给它放到多宝架上,将来一焚了之。”
“唔,”皇帝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见到邵成章进来,因是太后宫中的人,怕有什么懿旨传谕,先站了起来问道:
“老人家,太后午睡可安稳?”
“太后安好。上次游了大明寺,太后今儿还在津津乐道哩。”邵成章垂手回话道。
“呵呵,那就好。”
“官家!”邵成章忽然面容严肃地踏上一步,两手有些抖地呈上那份奏章,说道:“老奴有事启奏,请官家过目。”
赵构笑道:
“你老人家也是,宫中的人,有话当面说说就是了,还用奏章!”
“官家,您不知道咱老爷子的才华,今儿特地露一手,将来也好提拔做个内侍都知。”康履挤眉弄眼地嘲笑道。
“少废话!”成章瞪了康履一眼,“在官家面前,岂容得你放肆。”
“呀!”赵构展开奏章,还不曾看完,便皱起了棱棱的三角眼,叫了起来,“邵成章,你这是怎么啦,这道奏章是你自己的主意吗?”
“是老奴自己的主意。”
“没有人教你?”
“没有。”
皇帝松了口气,看来不是太后的主意,这事就不怎么严重了。于是埋怨道:
“邵成章,你也太糊涂了,怎么把朝廷大事也揽到自己头上了?哎呀,这这这,你疯了,‘十大罪状!’人家可是丞相啊!你一个内侍怎可过问朝政?”
邵成章伏地叩道:
“老奴罪该万死!可是朝政腐败如此,危及社稷,凡有心肝的人,能不过问?若是官家肯听奴才的话,罢了两位丞相,另选贤能,并且告诫宫中内侍谨言慎行,切勿干预朝政,成章虽死无悔。”
康履偷看了一下邵成章的奏疏,还提到他和曾择、蓝珪等人为非作歹的事,顿时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地暗暗骂道:
“这老头儿找死了,好大的胆,敢参丞相,连咱家也带上了。也好,这一回他该倒楣了,内侍押班可轮到咱了!”
皇帝鹰爪鼻翼连连扇了几下,阴沉的长方脸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摇了摇头,说道:
“老人家。你可明白,内侍越职言事,议论大臣,罪过不小,至少也得充军。可是你是太后宫中的旧人,朕不忍处分你,免得伤了太后的心。这份奏章你收回去吧,就当不曾有过这回事,以后多加小心,年岁大了,不要再冒冒失失了。”
“不!”成章倔强地说道:“老奴不能收回,另外一份副本已送中书省两位相公。官家可以处死老奴,但是恳求罢去不堪大任的丞相,以安社稷。”
“糟了,糟了!”赵构连连跺足道:“邵成章,你越老越糊涂了,骂了人,还把副本送给被骂的人看,这样羞辱人,做丞相的受得了吗?他们肯定要来见朕辞官,朕怎么办?”
“他们若是真的辞官,便是苍生的大幸了!”成章冷冷地说。
“胡说!”赵构动怒了,“你也不想想,两位丞相可是朕的左右手啊,怎能听了你的话就将他们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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