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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来,花绸便味同嚼蜡,搁下箸,叹息一声,吹落天色,黑夜兜来,只剩凄凄惶惶的风烛抖颤,“他病了一场,大约是被我伤了心了。不过,确是你说的那句话,一时伤心,总好过往后被世人诟病的好,我倒罢了,可他是要入仕为官之人,别被我带累坏了前程。”
两个人各坐灯畔,案舍珍馔,却对着蜡烛苦涩一笑,吹得灯也枯黄,花亦凋谢,满腹眼泪,疑在玉壶间。
窗外孤月一盏,冻凝玉湖,照着夜茫茫单影。寒烟冷雾笼在风雨湖畔,院墙内似有喧喧笑语繁,阻隔柔肠脉脉千万叠。
秉灯站了半晌,站到墙内灯歇人静,天地彻底归了宁与黑,奚桓却没敲门,拢一拢大毛斗篷,仍旧调头回去。沿途霜冻风蜇,险些熄灭他手里的琉璃灯,他站住脚,掣着斗篷罩一罩。等风静下来,他却有些走不动,影似有千斤重,被他吃力地拖在身后,一步一沉,一步一艰。
甫入院里,见灯火通明,丫鬟们争相偎过来,采薇恨得眼儿斜吊,狠命地将他胳膊摇一摇,“三更半夜的,您往哪里去了?!急得我们只差把院里倒过来翻,你倒好,半点儿不知道珍重,病才好,你是嫌自己命长啊?你若嫌命长,我们可还没活够!”
听了这话,奚桓也不恼,将灯笼递给她,轻笑着攀廊而上,“急什么?我又不是要死了,屋里有些闷,我出去走走。”
见他回来,丫头们各自散了歇息,独连翘跟在后头,望他的背影,像一片岌岌可危的城墙。跟到屋外,奚桓倏然扭过头来,剔尽胡须的脸温柔地笑笑,“你到下头屋里睡吧,眼看着要回家做大小姐了,还跟着我一屋里睡,只怕名声不好。”
人虽笑着,眼色却冷如灰烬,连翘为之心一沉,什么也没说,跟着进屋伺候洗漱,铺床熏香,撒帐熄灯,月下抱了被褥,临出去,又僝僽回,“爷,好睡,天一亮,雪也化了,湖也开了,什么就都过去了。”
过去之前,仍是孤星疏落,冷月无眠。奚桓盯着黑漆漆的帐顶,倏地自嘲笑——或许古人讲“丈夫志不大,何以佐乾坤?”连花绸也常讲男儿在世当有为,但是他却觉得,他的理想是她、抱负是她,既无傀怍,亦不惭愧。
可她,回想雨和云,信沉了鱼,书绝了雁,这段风与月唯一的人证,也将要与锣鼓欢声一齐失踪在喜庆红海里,从此没人来为他证明,他曾那么用力、用心地爱过某个人。
第44章.双蕖怨(十)“娘子来囖!”……
天还永夜,奚府却燃起红灯百盏,长火如龙,盘绕不绝。仆妇小厮们四下里忙乱起来,嬉嬉闹闹似哭哭啼啼,欢欢笑笑如哀哀怨怨,雕阑外风冷,铜壶里凄清,一醒来,衾枕无缘,星月已散,只是天还迟迟未肯亮。
镜前千烛,耀眼得像个火辣辣的白天,花绸被前呼后拥地搀扶到妆台,左右婆子忙着施妆傅粉,喜贴翠钿,欢戴金钏,浓涂朱唇,重描小山。她似个破碎的布娃娃一般随她们缝补,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放在眼泪涟涟的奚缎云身上。
镜里窥了半晌,她笑劝,“娘,女儿嫁人,您不高兴?哭什么呢?”
对榻上坐着冯照妆,逮着空子笑嘻嘻提点两句,“妹妹嫁了人,姑妈就要回扬州去,想起来与女儿相隔千里,舍不得,自然就哭起来了嘛,做娘的,都这样儿。”
说着扭着脸,递了条绢子与奚缎云,“姑妈也是,大喜的日子,可不兴哭,仔细哭得妹妹也伤心起来。您打扬州千里迢迢的来,为的不就是这桩事儿,如今心愿了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奚缎云品咂出点意思,忙蘸蘸眼泪,顺着她的话点头,“是,不哭了不哭了,嫁出去不过几日回门,娘就回扬州去了,拢共就能见这几遭,不好哭的。”
话说到此,花绸噗一声,陡地在镜前掩面大哭。边上婆子忙拈帕来蘸,“哟,姑妈可别哭,这才上的妆,哭花了怎么好?”
谁知越说不哭,越哭得厉害,眼泪似憋了许久的雨,总算寻着个由头光明正大、痛快淋漓地落下来,一落就没个终结,抖碎了肩,洗刷了脂粉,一颗颗浑浊汹涌地连坠,打湿妆台。
众人左劝右慰,急得两个上妆的婆子裙里跺脚,唯有韫倩知道真相,忙去掣那婆子,“妈妈急什么,离时辰还早呢,让她哭一哭,又耽误不了什么功夫。”
抬眼一看天色,檐宇寂寂,灯火杳杳,迷蒙的天色像蒙着人眼的黑绸,等待着谁来揭开。
黑绸一抖,满屋的烛光亦跟着颤了颤,风局里,又渐渐稳固下来,好似不容更改。夜昼交替十分,窗外无月无星辰,金乌尚在楚岫中,静待时机。
连翘把黑绸圆领袍为奚桓套上,抬眼窥一窥他残留的病色,上头嵌的两只眼,业已彻底凉如烟。她仅仅轻微的叹息一声,什么都没说。
倒是采薇,屏风门里旋进来,摘了熏笼,钳子翻翻炭火,蹦上几枚火星,照着她轻蹙的额,“老爷都说了,不要您迎客,您又忙着起来做什么,好容易这两日睡得安稳些,多躺会儿不好?”
她不知道,奚桓是彻夜未眠,整夜干瞪着涩涩的眼,把空帐望穿,像在沉默里等待命运对他宣判。他大约已在痛觉里麻木,麻木里催颓了反抗的意识。如今,已经能沉静地笑一笑,“不妨碍,姑妈出嫁,处处都得体面些,哪有侄儿躺着睡大觉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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