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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飞卿应声色变,忽听宁凝说道:“郎师兄,玉禾谷怎么走?”郎全一愣,说道:“向西南十里就是,敢问姑娘芳名……”宁凝道:“我姓宁,宁不空就是家父。”郎全大吃一惊,山部弟子纷纷盯着宁凝,目中透出深深恨意。
宁凝叹了一口气,苦笑道:“郎师兄,你带我去玉禾谷可好?”郎全冷笑道:“你去干吗?”话音方落,后心穴道松开,左飞卿徐徐说道:“宁师妹,玉禾谷我知道,我跟你一起去。”宁凝摇头道:“左师兄,这是小女子的家事,你还是下山与大众会合为好。”左飞卿冷冷道:“在你是家事,在我却是本门之事。况且扶弱济困,侠者本分,又分什么家事外事?”
宁凝看他一眼,口唇微动,可是没有出声,她动身走到崖边,低头望去,只见陆渐五人出了峡谷,已经走远。她望着五条人影渐渐淡去,心中百味杂陈,不知是悲是喜,忽而凄然笑笑,说道:“郎师兄放心,我这一去,拼着一死,必将令眷平安救出。”说罢转身向南走去,扔下一干山部弟子,望着她的背影,张嘴结舌,只是发愣。
宁凝到了山下,走了一程,前方出现数条岔路,她略一迟疑,拣了一条,正要举步,忽听左飞卿在身后说:“错了。”宁凝又换一条,左飞卿又道:“还是错了。”宁凝还要再换,左飞卿叹气说道:“你这丫头可真倔,怎么不问我哪条是对的?”
宁凝回头看去,左飞卿立在不远,白衣无尘,潇洒如神,宁凝轻哼一声,说道:“你若不想说,我何必要问?”左飞卿打量她一眼,叹道:“宁师妹,你心情很糟么?”宁凝不觉心里有气,冷冷道:“我心情如何,与你什么相干?你不用跟着我,我自己设法到玉禾谷去。”左飞卿望她片刻,叹道:“宁师妹,你青春正盛,有如初开之花,又何苦这么消沉落寞?你这次前来,都是为了陆渐,他对晴丫头生死与之,你又何苦为了这一段无望之情自伤自苦?”
宁凝怔忡时许,望着远处说道:“左师兄,这样说起来,你对仙碧姐姐又何尝不是?”
左飞卿微微一怔,眼里闪过一丝迷茫,轻声说:“这世上最苦的事,莫过于一厢情愿,这杯苦酒我饮了十年,最懂其中滋味。宁师妹,我真不愿你步我的后尘……”宁凝接道:“十年了,你还是看不开?”左飞卿苦笑无语,宁凝看他一眼,摇头道,“你都看不开,又何必劝我?”左飞卿喃喃道,“是啊,我都看不开,劝你又有什么用?”说到这里,两人彼此对视,心中泛起同病相怜之意。
突然间,左飞卿朗声道:“我来带路。”迈开步子,走在前面,宁凝默然相随,不久来到玉禾谷前。此时风停雪住,谷内吐出微微暖气,暖气所至,谷口滋生出星星碧草,点染积雪,绿意醒目。
宁凝上前两步,锐声道:“爹爹在么?”谷内咦了一声,便听宁不空冷冷道:“你怎么来了?同行的那人是谁?”左飞卿暗服宁不空耳力了得,当下说道:“宁不空,你不认得左某人了?”宁不空冷笑道:“风君侯,你跟我女儿一起来,是为了山部的事情吗?”左飞卿笑道:“不错。”宁不空略一沉默,厉声道:“风君侯,你想用凝儿胁迫我?哼,告诉你,宁某不吃这一套。”宁凝道:“爹爹,这与左师兄无关,是女儿自己来的。”
宁不空惊疑不定,半晌说道:“好,你进谷来。”宁凝走进山谷,忽觉身边微风流转,左飞卿也跟了进来,宁凝忍不住道:“左师兄……”左飞卿微微一笑,说道:“你放心,我不插手你的家事。”宁凝心知他意在护卫,不忍拂他之意。两人转过一条碎石小径,只见宁不空坐在一座洞府前面,手中把玩一截纸绳,纸绳从洞府铁门下方钻入,一直通往洞里。左飞卿低声道:“洞中铜墙铁壁,专门用来关押山部弟子,以防他们施展山劲破壁逃走。”宁凝微微皱眉,宁不空却嘿嘿一笑,说道:“风君侯你说漏了,如今这洞里不但铜墙铁壁,还有几千斤火药,老夫只要将引信这么一搓,洞内两百来人,立刻化为飞灰。”一边说,一边用拇、食二指捻动引信。
宁凝与左飞卿均是变色,宁凝涩声道:“爹爹,洞中都是老弱妇孺,原本无辜。”
“老弱妇孺?原本无辜?”宁不空重重一哼,面色变得异常狰狞,“当初在落雁峡的火部家眷就不是老弱妇孺?山部这些狗杂种听了沈舟虚的唆使,乱石齐下,害死了我火部多少老弱妇孺?你妈妈就是被山部的坠石打断了腿,活活饿死,你难道都忘了吗?”
宁凝不禁语塞。左飞卿扬声道:“宁不空,你真要杀光这两百多人?”宁不空冷笑道:“你们来了这儿,足见山部没有守住西天门。”话音未落,铁门内传来婴儿啼哭,其中夹杂妇人哄劝安慰。宁凝听这哭声,心底至软至柔的地方轻轻一痛,眼眶又酸又热。宁不空的脸上却露出乖戾神气,阴恻恻地道:“哭什么?再哭一声,统统炸死!”婴儿哭声顿弱,似乎被人用手捂住。
宁凝忍不住叫道:“爹爹……”宁不空一摆手:“不关你的事!”左飞卿怒道:“宁不空,你还算人吗?”宁不空森然一笑:“问得好,好多年前,宁某人就不是人了,是鬼,是魔,是畜生!”
他自称魔鬼畜生,左飞卿反倒骂无可骂。宁凝沉默一阵,忽地抬起头来,说道:“爹爹,火部有种心法,可以火劲逆流,虹化自焚。”宁不空应声变色,冷冷道:“丫头,你敢胁迫为父?”宁凝摇头道:“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我敬你爱你,又岂敢胁迫于你?”宁不空闻言,容色稍驰,点头道:“这话说得还算不错。”
宁凝叹了口气,说道:“可你有时候实在可恶,叫我忍不住想要恨你。”宁不空轻哼一声,悻悻不语。
宁凝长吸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忽地大声说道:“不过,你若害死了这洞中的人,我只有自焚而死。爹爹,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我……我宁可死了,也不想恨你。”宁不空不觉一愣,喃喃道:“不想恨我?”宁凝一点头,说道:“你若炸死这些妇孺老弱,我一定打心眼里恨你。”
宁不空腾地起身,厉声叫道:“你敢?你忘了吗?这些山部的狗杂种害死过方凝!”宁凝凄然一笑,幽幽说道:“我没忘。可……可我却连妈妈的样子也没见过,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难道说,她也跟你一样?是魔,是鬼……”
“住口!”宁不空咬牙说道,“凝儿,你可以恨我怨我,却不能侮辱你妈。”宁凝望着父亲,心绪千万,不觉轻声说道:“那她又是什么样子?”宁不空沉默时许,抬起头来,死坏的眼珠骨碌乱转,过了一阵,脸色渐渐平静下来,轻声叹道:“你妈妈长得很好看,和你一样的好看,她的心肠也很软,这也跟你差不多。她总在我耳边唠叨,劝我不要杀人,不要争权夺利,絮絮叨叨,几乎叫人厌烦。不过,她的眼睛好看极了,黑多白少,水汪汪的,像是罩了一层薄雾。好多年了,有时候,她的样子我也记不真了,可那一双眼睛,怎么也忘不了……”说到这儿,他脸色一变,厉声道:“左飞卿,你说说,我女儿的眼睛是什么样子?”
左飞卿苦笑道:“令爱的眼睛黑多白少,如烟似雾,看人的时候,直要将人的魂魄吸进去。”
“就是这样。”宁不空满意微笑,拍手叹息,“果然,果然。”
宁凝沉默一下,忽道:“爹爹,你想过么?要是妈妈活着,看到如今的你,她又会说什么?”宁不空一愣,颓然坐倒,低声道:“是啊,她会说什么?”宁凝叹了口气:“如果我是她,一定痛心得很。”说到这里,她踏上一步,凝视父亲,一字字道,“爹爹,要么我虹化自焚,要么放掉这些老弱,这两件事,你任选其一。”
宁不空抬起头来,面对宁凝,眼珠拼命乱转,似要恢复光明,看清女儿的神情。宁凝见他模样,心中一酸,咬牙道:“爹爹,女儿不孝,这一回,我说到做到。”宁不空眼珠疯转,胸口急剧起伏,鼻间喷出粗浊的气息。
突然间,宁不空打了个机灵,摇晃晃直起身来,抬头向天,尖声打了一个呼哨。霎时间,四周人影晃动,钻出三个人来,均是黑色衣巾,形容剽悍,悄然跪在宁不空身前,黑巾下一双眼珠精光乱转。
左飞卿正觉疑惑,宁不空忽道:“火药埋得怎样了?”其中一人诧道:“禀先生,不是早埋好了么?”宁不空摇头道:“我以为还埋少了,你们三个,再取两桶来。”那三人应声站起,方才背过身子,宁不空手中的竹杖陡然刺出,正中一人后心,仿佛利针穿纸,透心而出。另外二人见状大惊,纵身欲走,宁不空手一挥,袖中射出两道火光,“轰隆”两声,满天血雨缤纷洒落。
他出手如电,连毙三人,宁、左二人无不惊愕。宁不空一言不发,从那人后背抽出拐杖,踱了几步,走到铁门前,掏出钥匙,打开门,低声喝道:“滚出来吧!”
洞中静寂时许,陆续走出许多老人妇孺,盯着宁不空,脸上十分迷惑。宁不空拐杖一顿,厉声道:“等什么,还不快走?!”山部家眷莫名其妙,见他声色俱厉,又生惶惑,不敢多问一句,扶老携幼,向谷外去了。宁凝又惊又喜,叫道:“爹爹。”纵身便要扑入宁不空怀里,宁不空却将竹仗一拦,冷冷道:“别叫我爹。”说罢步履如风,拄杖向前。
三人走出一程,宁凝忍不住问:“爹,你杀死的三人是谁?”宁不空冷冷道:“那是万归藏派来的监工!下手不容情,不能留他们给万归藏报信。”
宁凝道:“爹爹,我们如今上哪儿?”宁不空脚下不停,口中说道:“越远越好!”说到这儿,转身向左飞卿,“风君侯,不劳你相送,今日别过,后会无期。”左飞卿笑了笑,说道:“宁不空,你这辈子难得做件好事,今日算是一件。”
宁不空冷哼一声,方要反唇相讥,忽听一个苍劲的声音笑道:“说得是,宁师弟,这件事你做得再好不过了。”刹那间,宁不空应声一抖,双脚好似钉子,死死钉在地上。左飞卿和宁凝二人也是脸色惨变,遥见前路人影一闪,万归藏背负双手,笑吟吟走了上来。
宁不空干笑一声,说道:“想不到,城主亲自来了。”万归藏笑道:“你想不到,万某却想到了!”宁不空长吸一口气,笑道:“城主神机妙算,宁某向来敬服,但说你算到此事,宁某却不相信。”
万归藏微微一笑:“方才你杀掉的三个人,体内种了‘六虚毒’,与我‘同气相求’,只要三人活着,万某就能感知。你若稍稍心软,制住三人也罢,可你向来做事做绝,所以那三人一死,万某就知道了。”
宁不空仰天叹了口气,自知棋差一着,凡事都在万归藏算中,他苦笑道:“宁某到此地步,并不指望活命,只求城主网开一面,放了小女。”
宁凝大声叫道:“爹爹,你不用求他,大家一起生,一起死。”
“闭嘴。”宁不空厉声喝道,“为父说话,哪儿有你插嘴的份?”继而抬起头来,“万城主,念我助你收服山部,也算小有功劳。”
万归藏打量他一眼,笑道:“无怪你当日败给沈舟虚,只因你对别人再狠,却对妻女狠不起来;沈舟虚却不然,对别人狠,对妻儿更狠。宁师弟,你的确聪明了得,可惜仍有私情在心,以有情对无情,焉能不败?”他微微一顿,脸色变冷,“你要我放了令爱?好,你虹化自焚,我给她一线生机。”
宁凝惊叫道:“不成……”宁不空却一摆手,笑道:“什么叫一线生机?”万归藏淡然道:“或生或死,全看她自身的造化。”
宁不空沉默一阵,忽地仰天大笑,万归藏亦是笑而不语,宁不空将竹杖一顿,忽地高声道:“万城主,你可知道当年落雁峡一战,我如何败给沈舟虚的?”万归藏笑道:“这个我略有耳闻,你听说沈舟虚去了落雁峡,不顾师兄弟反对,执意回去营救家眷,结果半道上中了埋伏。”
宁不空惨然一笑:“我也知道,即便回去,业已不及,可那又怎样呢?火部死光了又如何,天下人死光了又如何?我只要救回方凝和孩子,至于其他的师兄弟,嘿,又哪儿知道我的心思?”
万归藏点了点头:“火部由你而兴,也由你而亡,成也不空,败也不空。”
宁不空哈哈大笑,笑声中头顶火光一闪,头发燃烧起来。宁凝纵然留心,也料不到父亲如此果决,见状惊呼抢上,不料眼前人影一晃,万归藏拦在前面,一挥手,将她逼了回去。左飞卿奋身赶上,“纸神鞭”挥洒而出,万归藏笑了笑,左手一扬,左飞卿摔倒在地,右手一抓,宁凝浑身发紧,动弹不得。
此时宁不空浑身浴火,有如一支跳动的火把,身子摇摇晃晃,口中发出咝咝的怪叫。虹化之火由内而外,先骨后血,再至肌肤,因此缘故,自焚者必要经受莫大痛苦。宁不空浑身火焰越烧越小,初时还如一棵火树,渐渐变成栲栳大小,烧到最后,终归火尽烟灭,骨灰为山风一吹,散得干干净净。
宁凝望着那满天灰烬,眼前倏地一黑,一口气上不来,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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