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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人们坚信这是山区和平原的最后一战,是一个彪炳史册、一生都难以遭逢的盛会。一股激流在民众间积蓄了许久,今天终于冲『荡』起来。殷弓的队伍和三支队正迅完成对港城的三面包围。剩下的是水上通道,因为没有舰队,实际上还是等于网开一面。缩在城内的敌人除了加固工事、强化民团,所能做的大概只有等待援兵解围,或从水路加快逃窜。金志的大量兵员和辎重绝不可能在紧急关头一并撤完,他迟迟不动的原因只能是企盼战局在最后一刻出现转机。
“这个龟儿还做好梦!”殷弓在战前会议上骂。他如今成竹在胸,人比过去胖了,脸上的疤痕显得更加深重。“东面一线简单些,就让三支队打吧!”他语气坚硬,使人相信没有任何更改的余地。同时这语气也流『露』了对三支队的一点藐视。其余几个人笑了。
宁珂没有笑。他很长时间都未曾笑过了。
大家主张早些起攻击,以防金志率人从水路逃跑——如果我们行动得快,会堵截更多的敌人;反之等对方醒悟过来,奢望不存,就必然进行有组织的撤离——那样损失就大了。讨论几次,最后决定尽早打响,不给守敌喘息揣摩之机;迅动员和调整部队,成立一个能够攻坚的突击连,争取在最短时间内突破敌人防线。
宁珂提出由他率领这支队伍。殷弓没有思想准备,左右看了看。谁也没有声音。宁珂沉沉的嗓音又说
“不会耽搁整个战斗的,我以自己的生命作出保证。”
还是一片沉默。殷弓轻轻说了一句“同意。”
经过一天一夜紧张的调整,最后准备全部停当。深夜十一时,宁珂率突击连出动。
战斗打得非常艰苦。殷弓的部队从西线和南线、三支队从东线起进攻。港城的第一道防线筑于离城区五里之遥的郊外,异常坚固。突击连从西南一侧突进,直拼了四十分钟才初获战果。如果殷弓不能率队马上抢占工事,宁珂这支队伍将很快腹背受敌,承受可怕的压力。又过了二十多分钟,突击连已进入城区外那片光秃秃的开阔地,猛烈的火网把前后左右都织起来……殷弓的主力部队仍胶着于第一道防线。巨大的枪炮声伴着惨烈的嘶叫,震动了满天星辰。火焰在泥土上蹿起,腾跳,有人狂吼一声倒下,再无声息。通红的信号弹在城北隅升起。开阔地的火网越织越密。“天哪,进不得退不得啦,政委!”有人呼号不止,火光点燃了他的双眼。宁珂脸上已经被硝烟和泥巴抹得苍黑,他咬紧牙关左右看看,又仰脸看看天空,大喊一声跳起来。“跟上啊,跟上!”身后是一声声呼叫。
宁珂耳畔又被尖厉的鸣响填满了,这使他再也听不到呐喊声、枪炮声、负伤的呼号。耳廓上尖厉的嘶鸣以前也有过,那就是叔伯爷爷行刑之前。从那时起这尖厉的嘶鸣时有出现——这可怕的声音让他无法安眠,让他坐立不宁;他的双眼胀疼难耐,双手像火炙过,十指变成了紫『色』。他用这手去捂眼、抓挠周身。他的全身都是挠伤,这尖厉的鸣响啊,顶得耳廓快要裂了。双眼快胀出眼眶了,他用力按了一下,长嘶一声冲进火网……他渴望这一次能焚毁自己的肉躯。那个盼望炽热到极点——肉躯焚毁的一刻,灵魂就会追赶那匹火驹了。那是父亲的马,也是曲先生最后一刻的坐骑。开阔地上此刻奔突驰骋着无数的火驹,快揪住任意的一匹啊!
……
战斗持续了十余小时。黎明时分,殷弓的队伍已经突入城区,紧接着是三支队;巷战异常激烈,一直到中午枪声才稀疏下来。黎明时敌人曾从西部派来增援飞机,但因为战斗已移至城区,敌机只好象征『性』地扔下几枚炸弹撤去。金志一伙在上午九时左右乘一艘舰艇逃去,战斗于是进入尾声。突击连挥了巨大作用,但伤亡极为惨重,最后只剩下十几名战士。令人大为惊异的是,指挥员宁珂只受了一点擦伤——人们在一座炸塌的瓦砾下找到了他,眉『毛』和头已经烧焦大半,两眼血红,嗓子完全嘶哑……
殷弓和飞脚被喊到宁珂身边,他们大惊失『色』地望着这个黑炭般的人。宁珂两条腿变得像木棍一样,不得不被人扶住。殷弓紧紧握住他的手“老宁,你们受苦了!这座城市永远不会忘记的!……”宁珂茫然地看看远远近近升起的烟雾,嘴巴张大。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飞脚把耳朵贴上去,转身对殷弓咕哝“红马?!……”
殷弓让人快点儿把宁珂,还有那些伤号送进医院。
他在医院里昏『迷』,反复呼叫战友的名字,主要是许予明和李胡子。医生不得不对在他耳边上说“战斗结束了!”他说遍地都是红马驹,他一直想抓住它,于是狂奔啊,伸手抓它们飘飘的长尾啊,没能如愿。红『色』马驹迅捷已极,四蹄腾飞,踏起的烟尘遮天蔽日……
宁珂高烧不退,生命到了垂危边缘。殷弓等人忙于战后繁琐事务,后来还是被召唤到病房里来。他们对宁珂的病况非常费解,只得叮嘱医生倾尽全力抢救。
无论如何宁珂还是康复了,并赶上了港城至为重要的一个仪式成群结队的市民拥向街头,欢呼步伐整齐的战士。殷弓的队伍,还有三支队,这会儿个个军服簇新,英姿勃,在人群中持枪正步向前。其时阳光灿烂——许多人认为这是几十年里港城最好的一个天气,太阳不仅是白亮,而且还少有地温煦,它使整个街巷、军人、欢笑的市民,都变得如此美丽鲜艳。最引人注目的是队伍前面几个骑大马的人,他们是殷弓、飞脚、宁珂及三支队的负责人。这几个人是全城公认的功勋卓着者,一个个胸前挂了鲜花……欢呼的声浪淹没了这座城市,马上的人不断向四周人群敬礼。每一张脸庞都红红的,冒出了微微的汗粒……
宁珂骑在马上,两眼在人群中急急寻找。他渴望见到一双眼睛,他坚信她一定会在人群中……找啊找啊,阳光刺得双目『迷』蒙,还是没有看到。“我的綪子啊,你在哪里?你安然无恙吗?綪子!綪子!我差点再也见不到你。我敢肯定有神灵在那一刻护佑我——神灵也是在护佑你啊!……”
二
初夏的白玉兰被雨水洗过一遍又一遍,飞腾的烟尘再不留一丝痕迹。其中有一株被弹片刮去一点皮,其余未受任何损伤。整个曲府大院安静下来,没有一点声息。很长时间了,这里只剩下了女人……金志将大院封个严严实实,一度还禁止院里人进出理由是保护府上安全。金志特别向女主人指出,曲先生被害是殷弓一伙所为,或者是图财害命的散匪……他为此感到愧疚。闵葵当然不会相信连篇鬼话,只是未吭一声。
在大院封锁十余天后的一个晚上,飞脚奇迹般地出现了。闵葵泣不成声。她现在最急于知道的还是宁珂。飞脚让她们放心好了他一切都好,正在执行重要任务……他着重转达了支队对曲府的慰问,并说一定要为曲先生报仇。飞脚追忆与先生多年的友情,涕泪交流……淑嫂已经卧床不起,曲綪正由小慧子照拂。飞脚特意去探望了淑嫂,现这个女人面如白纸,伸出的两手已经枯了。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震惊一个人竟可以凋败得如此之快!后来他又去看曲绪,并最后把小慧子叫到一边,反复叮嘱一定要照看好她们,一定,直到小城解放!他说这些时不停地抚『摸』她的头。后来她就不顾一切地扑到他的怀里,呜呜恸哭……闵葵手持蜡烛过来,飞脚把小慧子扶正,拍打她的肩膀说“坚强些吧!胜利已经不远了……”
就在飞脚离去两天之后,小慧子突然失踪了!闵葵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把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了,连个影子都没有。闵葵在深夜不停念叨“天哪,曲府到了什么时候,老天爷慈悲吧!”大院前门后门,甚至是高墙外,都有防区司令部派来的人,他们是绝不会放小慧子出去的……一个与曲府血肉相连的姑娘突兀消失,这使闵葵感到了莫名的恐惧。“绪子爸啊,你离开得太急促了,你把千斤担子留下来!”
闵葵尽快擦干了眼泪。她明白自己不能倒下,因为这儿还有曲予留下的一切,有淑嫂和绪子……她记住了飞脚的话等待胜利的那一天!
好不容易挨到了春天。这个漫长的冬季让人把最后一点耐力也耗尽了。大雪把玉兰树上一条手臂粗的枝干压折,它折断时出了撕裂的声音。闵葵和綪子都跑出来,踏雪跑到近前。一层厚雪随着扑地的枝条跌散,那枝桠断裂处是雪白的骨骼,棕『色』皮肤撕开,泛着嫩绿的内皮上渗出一滴滴晶莹……“妈妈!”綪子把枝杈抱起来,看着母亲。
当时淑嫂也听到了枝干扑地声。她在走廊拐角那间厢房里,手扶墙壁挪过身子,伫立窗前。大雪地上几只麻雀跳跃着,寻觅吃食,瑟瑟抖动。她终于看清最高的那棵玉兰树下有一截撕下的枝杈……屋内炉火正旺,出了噜噜声。她穿了很少的衣服,是一身素服白的上衣,白的裤子。这是先生最喜欢的一种颜『色』。长长的头披在肩上,脚上是粗麻绺编成的拖鞋。已经好久没有走出这间厢房了,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前些日子她再不想吃东西,闵葵和綪子哭着劝她。闵葵说“姊妹啊,世上还有比咱俩再亲的姊妹吗?你撑住,帮帮我吧……”淑嫂搂紧綪子,一下下抚弄那泪水打湿的头。
淑嫂记得很久以前那个夜晚,在医院那张窄窄的床上,她就穿了这样的衣服。而后她从来没让这身洁白柔软的衣装沾上一点灰污。只要有时间她就把它细细地洗、轻轻地擦,永远让其葆有纯净的、白玉兰花瓣那样的『色』泽。她周身都散着那样的气味——这是曲予先生告诉她的。曲先生还说你看上去就像一只纯白的鸽子。她不动声『色』收下了这份赞美,一个人时细细品咂,感激得泪水溢流。她在那对真挚的目光下、沉着关切的抚爱下感受了那么多。一个女人一生里的全部奢求她都得到了。她已经千万次地感谢和恳求过冥冥中的什么让我拥有、保存和照料一生吧,我真是他生命的一叶一瓣,是不能分离的。
大雪无声地降落了一天,又是大半夜。入睡前闵葵和綪子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后来喂她吃了汤『药』,放下夜宵才离去。綪子离开时贴了贴她的脸庞,又亲她的额头……当綪子恋恋不舍地要离去时,突然淑嫂心里涌过一阵滚烫,她喊了一声。綪子转回。她的手伸出,綪子抓住了。她把綪子扳到怀中,紧紧抱着。后来她又把綪子的头顶按得低一些,用下巴去摩擦,用双唇去亲吻。她从孩子的身体上清晰地嗅到了先生的气息。“我的孩子,你可要有志气,好好过,好好长,好好服侍妈妈啊,曲府里只有你这一棵根苗;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个女的,就……”她哽咽着说不下去。綪子一遍遍应答她的话,说一定听淑嫂的话;淑嫂,你快快康复吧!
午夜里淑嫂坐起来。她睡不着,甚至可以听到雪朵落地之声。站到窗前,一丝萤光下勉强可以看见远远近近的玉兰树、长廊的剪影、一旁假山石的轮廓……远处有几声枪响,然后又是沉寂。她开了门,奇怪的是走到长廊里竟然一点也感不到寒冷;相反,一股巨大的热气围裹了她,并轻轻推拥着她。她沿着长廊往右拐了一下,在一扇黑门前站住。笃笃敲,敲两遍。后来她直接推门而入。可别打扰了什么,她轻轻的。外一间是小小会客室,里边一间是小书房;再里边是卧室……先生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她按着胸部。屋里黑得不见一物,可她什么也没有碰撞,转过几张茶几、一个桌子,把地毯上的一双拖鞋往旁轻轻一移,然后坐在床边。
她伸手试了试床上被子,到处探试了一遍,觉得一片温热。她掀开被子躺下……喃喃自语、急促地喘息,脸庞贴紧枕巾。“只这一次了,我知道。我要让你陪伴,从午夜到天明。天一明我就走了,我这就能相随……你不该抱这么紧,你的手勒疼了我。你啊,啊啊,你啊。我的泪水又把你打湿了,那是我太高兴了。我一辈子也没今天这么高兴过,我们相依,贴紧,然后就成了一个,一个分不开的……我不必从头想,不想你也不想我。因为我们原本是一个啊。”
淑嫂的身体越蜷越紧,头深偎在枕部凹陷里……黎明前的微光中她坐起,一双眼睛显得从未有过的明亮,这光亮甚至使整个屋子从墨『色』中褪出;她把一头『乱』梳理一遍,整好衣衫。床上的每一件物品都好好归束过了,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枕巾扯得那么平整。她把一双拖鞋正正地摆好,然后站在中间看着。她看得细极了,一点一点看过,看遍了整间卧室。她点点头,最后是退着出去,把内室的门掩了。
一切都笼罩在黎明前的颜『色』中。那个洁白的身影从长廊上飘过,又回到那一间厢房。
在自己的屋里,她安静了一刻,然后开始收拾杂物。一切都弄得有条不紊,窗户泛起灰蒙蒙的光『色』。
“闵葵姐,我不能伴你了,这是我对不起你的地方。我真的随先生去了,你骂我吧,我得随他去!綪子,好孩子……”
她轻轻念着,从梳妆台下的抽屉里找出了一条长长的绫子。
……
这就是那个可怕的冬天。谁知道曲府要经历这样一个季节?曲府沉沉的步履灌了铅与铁,淌着血与泪,踏入春天,又挨到初夏。
全城都在为解放欢呼。可是曲府的人木了,呆了,她们甚至没有注意自己的城市是怎么解放的。鞭炮声和枪声都分不清,直到欢畅的锣鼓响起来,綪子才猛然站起,喊了一声
“珂子!——”
闵葵被綪子扶上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阵阵的声浪。多么灿烂明媚的阳光啊,它怎么照不透曲府的围墙?“快看哪!他们过来了!”有人嚷着,手指那些扛枪的士兵。曲綪的心扑扑跳,她揪疼了母亲的胳膊。“妈妈,你好好看着啊,这真是我们的队伍!”一句话出口,泪水一下涌出。
闵葵『揉』着眼睛,只想从队伍中现自己的女婿。没有,没有他的影子。“綪子,看到他了吗?”綪子摇头。队伍太长太多,到哪儿去找呢?
三
……真像一个陌生之地。空旷的房间注视着来者,掩下了去者。青石板被踏得亮,它们亲近过多少代、多少人的脚板。青石板铺满了偌大一个院落,驮起整整一个家族的往昔。宁珂在这令人惊悸的长廊上走走停停,有时突然睁大失神的双眼。这就是那个热闹非凡、又整肃严厉、在整个平原上威名赫赫的曲府?他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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