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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场之路》
一
总算从地质学院毕业了。或许是阴差阳错,我被分配到了着名的o3所。谁不知道o3所啊,这对于任何一个热爱自己专业的人而言,都会有大喜过望的感觉。可是对我来说,开始的日子竟是如此忐忑不安,我甚至怀疑来这种堂皇的地方十有八九是走错了门,它断然不会是自己的久安之地。由于担心终有一场迟来的什么灾变,踏在长长的有些阴冷的走廊里,脚步总是放得轻轻的、轻轻的。我像一只误闯到华丽厅堂里的小鼠。可是度过了最初的胆怯与兴奋之后,又沉入了没完没了的回顾和观望不安、踌躇,瞻前顾后,像又一次来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我明白自己还没有完全从一场震惊中走出来,心头所经受的战栗仍然还没有休止。还有,与柏慧分手带来的痛苦真是绵长无尽,它把许多欣喜和幸福都抵消了。也许我在青少年时代经历了过多的变故和跌宕、一种战战兢兢的日子,如今已是身心俱疲一蹶不振。心底有个声音早就告知这里不是你的归宿,因为你的地质学已经与柏慧紧密相连了,所以有一天就会像那次分手一样,你会与自己心爱的专业分手……
这个不祥的预感在三年之后就被验证了。
我说过,我从很早起就开始了一种记录——严格讲这是一种源于内心的自语——关于自己、山地平原、家族渊源,关于命运的猜想和叩问,还有无边无际杂『乱』无章的一些回忆……它们一股脑儿堆积在心里,越积越多,最后总有一天会倾吐一空,让自己得到安宁。这将成为一场不可遏制的相诉,一场没有尽头的对话,与另一个“我”、与故友亲朋、与熟悉和不熟悉的人。所有这一切慢慢占据了我的心灵,也耗损了我的热情和精力,却让人欲罢不能。这种事儿原来是一个人真正不能放弃的纠缠,是宿命,也是人生的最大功课。我的有些紊『乱』的记忆中无所不包应有尽有,从莽野丛林茅屋再到那片大山,从心爱的老师再到黄『色』套袖;海边拉鱼人的号子和看山老人的呼叫,大李子树和我的小鹿我的阿雅……似乎越来越难以专注于某一门学问,散漫恍惚却又愈走愈远,无论是从情感上还是现实的可能『性』上,自己都难以执着于原来的专业了。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已经无法排解o3所带给我的诸多烦恼。说起来很不幸,毕业不到两年,我在这儿遇到的第一个尊敬的导师就去世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让人不忍复述,留在心中的只有深深的愤懑和惊愕——要知道这一切都是由一个刚刚踏上工作岗位的人所目击。生活啊,多么强烈地、一次又一次地向我出了警示,它严峻而冷酷,让人不再存有一丝奢望。原来人世间到处一样,非但没有一块净土,而且极有可能是一个角落比另一个角落更加肮脏。我终于决定离开了——不是离开生活,而是离开生活中与我最为切近的那个部分地质学。
我越来越难以忍受,越来越想寻找一个能够容纳和忍受自己这混沌一片的思绪、身体、感知,以及这一切的复杂综合体。给我自由,给我空间,给我一个蜷曲潜伏的地方吧。我在深夜里出了深长『逼』人的长嚎,尽管它只在心底,可是险些震毁了自己的耳膜。这是被孤独和思念『逼』到了一个角落且再也没有退路的嚎叫。我一个人留在办公室,想着柏慧,想着无边无际的干草的气味。我在一张工作笺上涂满,抛掉,再涂满。我在它的背面写下了这样一句我知道,无论是未来或现实,都绝对不会容忍你这样的人……茂长的思想,浩繁的记录,生猛的心身……然而你会固执地坚持,你有与生俱来的奇怪的韧忍……
不管愿意与否,后来仍然是在岳父的帮助下,我去了一家杂志社。无论怎么说,这个稍稍宽松的环境令人长舒一口气,它使我有机会一次又一次远行,并且让我有了独自打的空间和时间——这当时对于我,对于一个外表冷漠躯体干瘦、多少有些羸弱无助、内心里却是火热烫人甚至称得上狂野的、隐藏下来的某种生活中的顽敌,是多么重要啊……
我将为自己早日离开o3所而庆幸。这种脱离专业的过程多少有点儿自我流放的意味。我渐渐开始了一次次远行。最初不过想借工作之便看看好多地方,正好回应心中一阵阵的渴念。实际这个过程也是悄悄的忍耐和积蓄,是不断地往心里捏上一点点火『药』……到哪里去?到南方和北方,到梦想的高原……我想从头步量自己的出生地和苦难地,领略她动人心魄的美丽和不可思议的奥秘,以及其他——阴冷、自私、苛刻和贪婪。我隐隐约约知道,每一片土地都有令人惊惧的繁殖,比如鲜花和毒菇。我终于可以借机无数次回到那片山区和平原,去那座留下了家族血痕的海滨小城——我在那里一次次徘徊,踏着石板路,听着那个男人于五十年前出的惨烈大喊……
这期间的一个巨大缺憾是未能见到柏慧。多么思念这个皮肤微黑的姑娘。让她留在记忆里,留在甘美的痛苦中,让绝望的自己在那儿一夜夜尖叫吧。干草。黄『色』套袖。被苇叶划得血淋淋的身子。有时我倾尽全力,只不过为了让思绪离得远一些、再远一些。可悲的是我后来现,自己这些年来总在自觉不自觉地接触一些与柏慧切近、与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人与物。这真是毫无办法。
我所得到的消息是,她最终还是与那个小提琴手结婚了,生了一个儿子。那个小腹凸得像一个浑圆的沙丘的家伙,现在差不多全部秃顶了。到现在我还记得当年所见到的那一头弯曲漂亮的黑,可惜。柏慧多么完美,多么漂亮,又是多么柔弱的一个姑娘。没有办法,今天她只能亲自承担这种种不幸和古怪的别扭了秃顶、凸起的小腹、金鱼似的鼓眼。当然她也可以更多地享受那个家伙拉出的美妙琴声。莫扎特,帕格尼尼,诸如此类。他有时需要用这些『迷』『惑』她,然后再将其死死按住。干草。罪恶啊,这么想简直是可怕的亵渎;当然,还有人人都有的嫉妒——这是一种致命的力量。
有一次,完全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遇到了过去的一个老讲师。我读书时接触他并不多,好像只说过三两句话。在学校时我觉得他对人特别冷淡,是一个极不愿讲话的人。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当时就有五十多岁,这会儿看上去已是衰老不堪。但他说起话来却显得比那副模样要年轻得多。我惊讶地现他今天已经成了一个喋喋不休的人。当年那个少言寡语、腹富口俭的人再也不见了。他见到我,一种突来的热情不知从哪儿爆出来,一下子就扑上来,然后扳住了我的肩头拍打、捏弄,『揉』着『潮』湿的双眼。他问这问那,就是闭口不谈我们当年的学习生活。好像那一切都不曾存在过似的。他问的是我现在所生活的那个地区、那里的种种奇闻——“生活一日千里,瞬息万变……”他说话时口腔里有一阵奇怪的抽动,像是同时吞下了什么。
我们在一块儿吃了饭,我为他买了炖得很烂的小牛肉。自然而然,我们又提到了柏老,当年的院长——他如今已是这个城市里最着名的人物之一了,除了仍然担任院长,仍然握有这所大学的实际权力,还兼任了更高的职务。他俨然成为一个地区的学界泰斗了。我从毕业至今一直没有见过他,但凭我的想象,他这会儿也一定会像一个泰斗的样子头花白,眼镜烟斗;如果可能的话,手中还会有一支做工讲究、式样别致的手杖。他的面部肌肤经历了缓慢而严谨的学术滋养,会隐约闪烁出一丝细润的光泽,就像某种蘸了醋的金属——我现在是那么急于见他一眼,想面对面地注视一下这位“泰斗”,看看岁月在这个老人身上生的微妙作用——那将是一种活生生的奇迹……
老讲师喝了几盅酒就愤愤不平地骂起来——当我终于听清了他是在骂柏老时,简直大吃了一惊。
“一个伪专家,一个伪学者!”他撇着嘴,『露』出了一颗闪光的金牙。
二
我那时实在不快。因为柏慧的缘故,也还有其他,我无论如何不想听到这样的诋毁。我特别不能容忍诋毁一个人的专业成就。那个人的两大本地质学着作是能够随便动摇的吗?虽然它们在今天看来不免粗陋,有些地方还显得牵强附会,可它们毕竟是一个时期极有影响的着作。我可以举出几个不同的版本,那种漆布烫金、精美的装帧……总之它仍然是使人尊敬和令人难忘的。
老讲师歪着嘴笑起来。
他说那两本书都是当年的特殊产物那时候,这个所谓的柏老刚刚从部队上下来,因为他读过几本地质学方面的书,也许他从地质学的角度描述了一个地区的见闻之类。那根本称不上什么学术着作。可关键问题是谁写了这本书——想想看,一个军人,参加过战争,竟动手搞起了地质!当时抓到篮子里的就是菜,有关部门极为重视,如获至宝地把他送到大学进修,半年之后人出了校门,一个专门小组也随之成立了。这个小组说白了不过是为他加工润『色』、整理那团『乱』糟糟的文字。其实也就是让行家为他重弄,完全要另起炉灶。天知道那里面融汇了多少专家的心血。真正的作者应该是那些人!这在当年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就这样,两本大书出来了,无论是初版还是修订版,都找了很多人修理——而柏老事后还要埋怨,好像别人把他的“书”给弄坏了似的……
我仔细听下来,觉得这未免有点儿夸张了吧。他嘴里的事儿多少有点儿玄。难道历史会给我们开这么大的玩笑吗?这不成了一出恶作剧吗?
他饮下了一大杯酒,擦擦胡子“当年那个班子的个把人还在,他们都能证明,就怕不敢说。当年恰好我政审不合格——我因为一个远亲有点儿『毛』病才没有进那个班子。后来人手不够他们又让我干,我就装痴卖傻。当年参加这个小组的人有的不识时务,半道出来‘显摆’,结果当然是很快倒霉;反正嘴巴松的都出了『毛』病,都没落下什么好下场。如今剩下的人大概也不多了,因为当时全被一鞭子赶到了农场林场,干粗活去了。现在活着的还有一两个人,他们这会儿都住在北方的那个农场,打谱在那儿养老送终了。你如果见到他们就会信我的话了……”
我这顿饭没有吃好,只吞了一肚子凉气。我记起了柏老手中的烟斗,想起了他那冰冷的面孔;还有柏慧的号啕大哭、她的父亲给予我的羞辱、我一时难以接受的现实……
好像直到今天,这一瞬间我才开始正视昨天——柏老真的不像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学者。如果事实能够证明这个老讲师的话,那么一切我都不再惊讶;那一场羞辱、对我的深深伤害,也都不值得去计较了。
因为从此我将把他看成另一类人。
离开那座城市之后,我不想马上返回自己那个小窝了。因为这儿离老讲师所说的某地只有一天多的路程——我本来因为杂志社的事情要找一个外号叫“老汉儿”的人,他叫林蕖,是吕擎的朋友,也是我们敬佩的一位老大哥。这个人脾气怪异,但他的真知、卓识、才华,以及追求真实的巨大勇气、从不与世俗浊流妥协的坚毅品格,一直吸引着我。过去他曾是学界里叱咤风云的一个人物,后来因为遭遇了一场可怕的失败,就转向了商场。几年时间过去,他现在已是地地道道的一位大富翁……我揣上了一件心事,这会儿就盘算着怎样在看林蕖的时候顺路拐个弯,去那个农场看看……
从车站出来时正好是一个早晨。这是一座北方城市所能拥有的最好的早晨。太阳升起来,火红火红的朝霞把所有的楼房街道都涂成了橘红『色』。街道被夜间的清洁工人扫过,十分干净。车辆也不算拥挤。总之一切都还好。空中好像鸣奏着某种音乐,柔和悦耳,像一个男童唱出来的一样。
我踏着一条砖路向前。有个姑娘捧着一束鲜花,差点儿和我撞个满怀。她笑笑,往旁迈出一步走开了。一个老妈妈手里端着一点儿什么东西,正愉快地和另一个老太太打着招呼。我看见她们身后是四五只鸽子,它们落在桥头,光滑的小脑袋正东张西望,然后又迎着霞光飞去了。
我愿意在这样的城市多逗留一会儿。我现这儿的车站离城市中心还有很远。这儿严格讲只是一个准郊区。我羡慕林蕖住在这么好的城市里。从路边的一个小红房子里传来了叮咚的钢琴声。这声音多么熟悉。啊,叮咚的钢琴声。我在桥头坐了片刻。我想让这个城市的霞光浸泡一会儿。好像有粉红『色』的苹果花雪片一样,一丝一丝坠落下来、坠落下来。它们洒在我的肩上、头上。
三
林蕖至少有三两处窝。他居无定所,也许富豪们个个如此。我口袋里有吕擎提供的两三个电话,有的没人接,有的是他的助手“我是他的助手,有话请讲。”甜甜的少女的声音。林蕖有了女秘书,这真有点儿让人措手不及。我对女秘书没有多少话好谈,只问怎样才能尽快找到他。对方不温不火地说那是没有可能了——因为老板到外地去了。“去了哪里?”“哦,这就难说了。”“那你们老板什么时候回来?”“那可不一定,有时他会去国外休假。”
我一阵沮丧。看来我们的杂志社如果知趣,就应该早点儿止步。国外休假、女秘书,这一切离我们过于遥远了一点儿。我在大街上徘徊的时候,蓦地想起了许久前的那个夜晚我站在阿蕴庄的某个窗前看到的那一幕。
那天尽管夜『色』灰暗灯光朦胧,窗子上有一层薄薄的水汽,我还是看到了外面的情景,这使我像被什么蜇了一下似的,出了“啊”的一声,嘴巴长时间都合不拢。窗外有一个身材颀长的人,剃了光头,肩膀厚实,腰板挺直,正被几个浓妆艳抹的小姐簇拥着往前走。可惜那个人很快转身,进了一条长廊,被藤萝遮去了。6阿果听到我的叫声走过来,问怎么了?我说刚才看到了窗外的一个人,他很像我认识的一个朋友——那个剃了光头的高个子是不是叫林蕖?她木木地看我“那是穆老板。”“穆什么?”“就是穆老板。”
那一天肯定是我弄错了。因为林蕖不可能来到我们的城市连个招呼也不打,更不可能去阿蕴庄这样的地方。
离开车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我沿着江边走了一段。江边上有很多老头儿,他们坐在那里,孤零零的,彼此也不怎么搭腔。有的吸烟,有的就那么呆呆地望着江水,坐着一个马扎。江里好像散出一股『药』水味儿。这里盛产一种有名的鱼,看来现在它们不会有了。偶尔有一艘机动船在江心里驶过。除了机轮之外就是摇橹的船了。江心有一个不大的岛子,那是一片沙洲。从岸边到那个岛有人摆渡,过一趟要交五元钱。如果时间来得及,我会到那个岛上去一次。一年前我与林蕖去过那个岛,还在那儿喝了一种很好的春茶。那天“老汉儿”林蕖搔着剃秃的头皮嘎嘎笑,欢快得像个孩子。总之那天我们过得很愉快。可眼下好像什么都变了,一切都让人觉得突兀……
我抓紧时间赶往那个农场。临近时脚步放得慢了,简直是蹑手蹑脚地走近了一个神秘之地。
这个农场所处的位置不错。它的西南部大约四十多华里的地方是那座有名的古城——古城因为生了一场特殊的战争而闻名遐迩;城的东南部是一片大山,那里孕育出两条河流;伸入两河之间的是陡峭的山脉,山脉西北部就是大面积的冲积平原。可以想见当年的河水就像锯子和锉刀一样,缓慢地开垦出这片平川,如今成为最好的粮仓。
我按照老讲师提供的线索去找两个人。其中的一个已经不在了,剩下的一个七十多岁,休闲在家——他对我的来访非但毫无兴趣,还有一点儿不难察觉的警惕。我说出了几个熟人的名字,拉了一会儿家常,老人这才放松下来。他还是欢迎我的到来,因为他实在是太寂寞了。
我问他在这个地方有什么亲人,多不多?他摇摇头
“没有什么亲人了,一个儿子,一个儿媳,都在农场上班,还有一个小孙子刚考上市里的一所中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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