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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大紧了紧斗笠上的系绳,道:“娘子不曾与仇先生打过交道,他生得榆木疙瘩脑袋,成日念念诗书,吃吃风露,就能得活。他那草亭地低,怕不是要被淹了。”
江娘子这才怕将起来,道:“那你路上小心。”
江大笑起来:“邻村村路,我闭着眼都能来回。”他说罢挽了裤脚,重又踏入大雨中,沉默地与江石交换了一个眼色。
江石会意,将怀里那声细雪轻麻掩好,等江大回来再议。
江娘子却是个机敏无双的人物,他们父子悄无声息的眉眼官司,虽做得隐秘,还是没有逃过她的双眼。边在心里猜度江大父子何事相瞒,边舀水煽驴抓了一把干姜片煮温汤,也好聊驱全身湿气。
江石借口浑身透湿,避进屋中换了干爽的衣物,随手将细雪轻麻塞到一边。小心驶得万年船,这身衣裳总要寻个稳妥的法子处理?
江娘子煮好姜茶,拿扇子扇得温热,这才唤江石出来吃汤。
江石接过捏着鼻子一饮而尽,江娘子坐在桌子一侧,笑了笑,猝不及防出声问道:“大郎,在桃溪可是撞见了什么事?”
江石放下碗,道:“事倒是有一桩,却不是什么紧要的,等阿爹回来再与阿娘说。”
江娘子心念电转,轻问道:“可是与我有关?大郎休要哄我,是好是坏,都说与我知。”她说罢,眉目间就笼上一层轻愁和哀求。
江石平素就敬江娘子,哪忍她牵肠挂肚、坐立不安,沉吟片刻,遂轻描淡写道:“真个没紧要的事,只阿娘给萁娘的那件旧衣,听闻那织布商全家葬身火海,断了手艺传承,如今那麻布,很有些贵重。”
江娘子坐在那手脚发凉,只感世事无常,令人指尖发冷:“竟有这等事。”真是繁花落地,残红成泥不忍顾。
这世上竟再无细雪轻麻这样的衣料,当初多少文人雅士喜细雪的素雅,有返璞归真之态,常木簪束发,着细雪宽袍,引三五知交坐流水之旁,饮酒吟对好不洒脱。
曲水潺潺,衣带当风,闲看云卷云舒,又不知引得多少人深羡这般闲云野鹤姿态。
顾郎君也爱穿细雪轻麻,在家时,常散发赤足,解了小舟在湖中垂钓,藕花深深,不知身在何处。
她家娘子便倚在水榭凭靠处,撕下白玉糕引红鲤来啄食,笑着等待她的郎君为她折来湖水中央,开得最好的一朵藕花。
人间几许留不往,顾郎君不知生死,她家娘子已赴黄泉,连这细雪轻麻竟也要渐渐从这世上消失。
江石到底年岁尚小,不解江娘子的悲凄灰败,只一味关心这麻布会不会露了江娘子的踪迹。
他看过江娘子初二放在水上的祭灯,里面好些凭悼之词,虽写得模糊,但也多少猜出江娘子远走他乡是为避祸。
“阿娘娘家早年是个行商,趁时兴时裁买了细雪轻麻,阿娘记着家人留下这么一件衣裳。原先当是旧衣,不曾想世事变化,竟是其价翻番。落魄人家有这等机缘,定是祖宗保佑,不如裁改做手帕,卖了它去。”
江娘子从悲思中回过神,踌躇道:“这般行事,是不是有画蛇添足之嫌?”
江石理所当然道:“阿弟在学堂读书,将来还要应举考试,家中既有值钱之物,哪里会弃之一旁,不拿出来换银钱的道理。”
江娘了缓缓点了点头:“大郎说得有理。”
江石又道:“阿娘,我过几日,随船去禹京,届时看看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景况。要是细雪轻麻一尺难求,定有人收买收卖,我们趁势卖掉。”他顿了顿,又道,“阿泯……阿娘,我若能顶门立柱,挣下一份家业,阿泯那边自有我这个当兄长的看顾,余的,阿娘不如就先忘了。若是我庸庸碌碌,没个出息,只混个身暖肚饱,无有余力支撑阿泯,阿娘再想法动用不该动用之物。到时,这个细雪轻麻整好做个托借。”
江娘子乍然抬头,她早就知晓自己这个继子为人敏锐,极有心计,又是个软硬不吃的性子,却不知他满腹心肠,连细枝末节都算了进去。这等心性,一个不着,就要走偏道路。
“大郎,你……”江娘子口齿发涩,道,“阿娘知你的心思,承你一片赤情。只是你还是少年郎,家中事,不应由你担忧操劳,还有我和你阿爹呢。阿娘更知你不愿长困浅水,思望大江大河,你有此意,阿爹和阿娘也当一力支应。你只把心思放在这上头,别的,不要太过思虑。”
江石低头笑,道:“不妨事,阿娘不知这里头的乐趣。人心实是有意思得紧,我小时亲爹亲娘不疼,有时连饭都吃不饱,旁的村童也不喜爱与我玩耍,我得闲时便爱看村中各人。这些男女老少,明明每日要为身上衣口中食操劳担忧,却还是有百样的算计,实是有趣得紧。”
江娘子怔愣,看着江石忧心不已,道:“大郎,人心不可算计,唯真心方换得真心。”
江石笑道:“阿娘放心,此间的道理我明白。待我好的人,我自是真心相待,那些一门心思占我便宜的,我才以牙还牙。”就如他的生身娘亲,仗着那一丁点的血脉联系,活似他便欠了她,还再多也还不清。既如此,还还她作甚。
他的血肉岂是寻常虫蛆可以吸附、肥养的。
江娘子仍旧放心不下,道:“阿娘别的不多说,只盼你大丈夫立于世,不负情,不负义,不负己,不负真心。”
江石不由想到萁娘,笑着道:“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今日的江石有父有母有手足兄弟,他日有妻有子,不会做下为非作歹的事,让至亲胆颤心悬。”
江娘子略松一口气,道:“大郎记得今日说的话,千万别移了心性。”
江石道:“阿娘的教训我记下了。不过,细雪轻麻阿娘就交由我来办,阿娘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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