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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铁路上道岔的时候,冯旭晖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轨迹,像是被人扳了道岔一样,突然间走到了另外一条道上去了。而且,一去不复返。他的心情并不好。
挨墙的衣柜,像九宫格一样,被分割成一个个四方格子的小柜子,冯旭晖打开自己的一格,换上崭新的工作服。跟税务制服相比,不但是款式上不威风,质地上也差很多。那个年代,军装、民警装、税务局制服,都是年轻人的时装。这种蓝工装,韩啸波根本就不穿,还是许文强的那一套。
到班组第一天的早会上,黄班长把他们新来的四个技校生做了简单的介绍,轮番念了四个人的名字。念到韩啸波时,一个声音响起,“强哥”。邓子聪纠正说:“啸哥。”而有一个声音在说:“这怕不是我们这个班组干活的料。”
冯旭晖把目光追了过去,正是坐在办公桌旁的“赵秀才”。这是一个面色红润的长者,头梳理出一条分界线来,看得出年轻时候的俊朗,与其他师傅相比有些不同,显得一脸的“不容置疑”而与众不同。
黄班长拿着一张“铁运简报”在念,很多措辞对新来的年轻人来说比较陌生。“保产”“保运”“压停”,前两个冯旭晖猜想着还能理解,对于“压停”的字面意思,想了很久也没懂。小声问身边的赵秀才,这才知道是“压缩铁路局的车皮在鼎钢厂区内的停车时间,提高车皮周转效率”的意思。
简报之外,黄班长总要强调一些话,什么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还举例说,鼎钢这么大,很多岗位比我们艰苦,比如炉前工;就拿铁运中心来说,比我们铁路工还要艰苦的岗位还有很多,比如调车员,连接员,每天爬火车皮,遇到太阳暴晒,铁皮车厢烫手,人骑在上面,烧裆。遇到冰雪天气,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从车皮上滑落下来。相比之下,好像铁路工还蛮不错的。怪不得在班里的老师傅脸上,看不到多么“苦脏累”和因此带来的不满情绪,反而都很开心,笑呵呵的。
韩啸波也一反常态,也跟老师傅那样呵呵地笑着。大概是觉得昨天的表现不好,不占理,今天完全换了一副态度。一包烟,当着班里所有人的面,撕开包装线,带过滤嘴的郴州牌,潇洒地弹出一支支,朝围坐在休息室四周的师傅们飞了过去。师傅们接住了,看一看;没接住的,弯腰到地上捡起来,吹了一口气,粘在嘴巴上,点火,全体喷烟。感觉昨天的那个韩啸波,那个口出狂言的“啸哥”烟消云散了。冯旭晖本来不吸烟,韩啸波丢烟的时候,半路缩了回来,就像他投篮时的假动作,让冯旭晖也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很快就收了回来。
副班长阳胡子的打火机“嘣”地一声,一团火焰就在他面前亮了,谢春鹏没有打火机,就上前一步,凑近阳胡子的火点燃了烟,谢春鹏很夸张地猛吸一口,然后猛烈地咳着,脸上咳成了猪肝色。一屋子的人全笑了。冯旭晖被一屋子的烟雾熏陶着,准备起身到外面透透气。赵秀才的一句话,让他安坐下来。
“人呐,就怕思想被麻痹。老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麻烦即将到来了,对于有知识的年轻人,是麻痹不了的!”赵秀才重重地长叹一声说,每个人都听出他内心的悲凉。
照例是黄满志接腔说:“老赵,就你高明,别人都是蠢家伙,这么阴阳怪气干什么?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们工人大老粗,不喜欢你那些曲里八拐的。”
赵秀才不急不慢地回复说:“明摆着的,炉前工岗位不缺人,人家愿意去,而铁路工谁愿意来?人家喊我们‘铁路宝’,不是宝贝,是宝里宝气,傻呀!”
黄满志腾地站起来,急匆匆走到赵秀才身后,一把夺过桌子上的记录本,嘟囔道:“以后不劳你记录了,说不定就记了一些七七八八的。”转身看见冯旭晖,就说:“小冯,你来记!”冯旭晖没有心理准备,没有伸手去接。
一边的韩啸波把烟蒂一弹,飞快地接过本子。冯旭晖以为他会像昨天的“安全须知”一样,回怼过去,没想到他却对冯旭晖说:“你的字写得那么好,你不接谁接。喂,你们知道吗,去年《年轻人》杂志举办硬笔书法比赛,阿旭得了三等奖。那可是全国性的比赛哩。”看邓子聪、谢春鹏跟着点头,班里的人也就相信了。
赵秀才愣了片刻,随即不屑地笑道:“典型的小人!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如今有了几个有文化的年轻人,不需要我们这帮老家伙了。”又说:“其实,也没多少意思了,刚刚的宣传资料都说了,一切以保运保产为主,这些本本,就是形式主义、本本主义。新上来的蒋溪沛主任据说要‘新官上任三把火’,怕是要对七七八八的记录本动刀子了……”赵秀才的意思,透出不满,更像是给了自己一个台阶。
赵秀才的话,明摆着不愉快。只是没想到这些成天说着女人打时间的小小班组,有着这么激烈的争斗。更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记录本,有这么些文章可做。
冯旭晖的成长,一直对所谓“当官的”心存芥蒂,主要是父亲单位领导不待见他。因此,冯旭晖内心一直抗拒“当权者”。他不想接记录本,找了个理由“我从来不夺人所爱。”说完,示意韩啸波把记录本退还给黄班长。
“什么爱不爱的,这是工作安排,安排不是请客吃饭。好了,不扯了,给我干活去!今天到三号线,捣固,抬高。四个新来的技校生,先跟着干,学着干。”并把四个技校生分别安排给了四个老师傅,其中韩啸波给了阳胡子。阳胡子站起来外工具室走,边走边说:“这是个活爷,我怕是带不了。”赵秀才也说:“读了那么多书,填洞这么简单的活,还需要教?”四个老师傅都嘟嘟囔囔的说不要带,没什么技术可学。
“捣固?这是什么功夫?”韩啸波好奇地问,摆了一个马步,亮了亮肌肉。
一班人只是笑。冯旭晖看着满屋的铁锹、丁字镐,也不知选哪样工具比较合适,完全摸不到风。他选了一把丁字镐,扛在了肩膀上。韩啸波对冯旭晖说,不要拿丁字镐,活像个农民,换了一把铁锹给他,并让他不要架在肩膀上,当拐杖一样走一步往前拎一下。而他自己站在工具房看了半天,没有看中一样。“我怎么觉得,这些个工具都跟农民做事使的家伙式差不多呀,黄班长你拿的是什么?这个好!我看看。”
黄班长手里握着一个墨绿色木方子,跟班里几个老工人的扁担差不多长短,只是更加方正,而且木方子上有些刻度,像是一把大尺子。“呵呵,你想拿道尺?那得等你当了班长再说吧。”
道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冯旭晖展开了联想。
黄满志说,这是找水平用的道尺,抬高看水平用的。
韩啸波看到一个怪模怪样的铁疙瘩。“这叫什么?起道器?名字倒是好听。”他走上去,弯腰就去够那个铁疙瘩,一使劲,拎了拎,一声吼,举过了头顶。几个老工人见了,赶紧躲开了。“喂,小心呀!会砸伤人的。”韩啸波憋着气问:“怎么拿?”“怎么拿?放肩膀上。”韩啸波看了看自己的白色衬衫,没有放,借力把铁疙瘩放回了原地。“咚”地一声,很是沉闷。最后,他跟冯旭晖一样,拿了一把铁锹晃了晃去。
“一个人背,或者两个人抬,都可以。”黄班长说。邓子聪喊谢春鹏过来抬。
“你不能抬,你也不要背什么工具。说你呢,小邓。”黄班长喊住邓子聪。
邓子聪以为黄班长担心自己比谢春鹏单瘦,抬不起来,就不屑地说:“我可以抬,抬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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